不隻是他一個人在尋找,他有時候會這樣安慰自己。莫斯科有專門的部門負責幫助戰争中離散的公民尋找家人,他有時候會到那裡去看看,當他假裝看着公告欄上的信息的時候,會有人好心地來安慰他。
“别擔心,一定會找到的。”
有時候是個老人,有時候是個姑娘,有時候是個軍人。
“謝謝。”他會和對方握手,然後繼續賴在這裡,消磨他等待ZG來信的時光。
1949年才成立的ZG很新,多年的侵略戰争和内戰攪得這個國家滿目瘡痍,瞿研究員的來信裡有時候會抱怨,抱怨機構還不成熟,有些東西太難找,抱怨他沒法直接去雲南,而雲南那邊可能希望是最大的。
伊萬每次看到信都有點失望,但他還是拿起筆回信安慰他,或者說好像他們在彼此安慰。
這些都成了他唯一的消遣,他每天離開文協吵吵嚷嚷的辦公室後,就把自己鎖回家裡,找一本書打開,然後發呆。
即便他就住在莫斯科,他也沒想過要去參加任何聚會,他的軍隊的老戰友們都以為他消失了,連安德烈都這樣覺得。
安德烈并不想見他,在他看到他的轉業文件後,他甚至想打電話去罵他一頓,但卻找不到他的電話号。
要直接打到文協去麼?他慫恿自己,然後他就打了,卻被告知布拉金斯基副書記已去造訪ZG。
“啊!混蛋,竟然轉業去文協,你還不如轉業去化肥廠呢!”安德烈狠狠地踢了桌子一腳,決心這一輩子再也不見他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三個月,他給南京寫回信,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
伊萬認為沒有人會給他打電話,他便沒有給他的新住所裝電話,因此他對于突然見到安德烈毫無心理準備。
安德烈靜靜地看着他,表情有點落寞,他朝他揮手緻意:“你昨天怎麼沒來?”
“我,有點事。”
“是麼?忙得連你父親的葬禮都不參加了麼?”
老伊萬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花叢裡,身上蓋着一面紅旗,他是一戰的戰鬥英雄,他配得上這榮譽。花叢旁,他的妻子和女兒正在和安德烈的妻子交談着,三個女人在彼此安慰。他的孫子,伊萬的侄子,已經三歲,正開心地揪着花叢裡的花,并邀請安德烈的兒子一起來玩兒。
伊萬歎了口氣,和安德烈走到陽台,他終于開口:“他病重的時候我去看他,他在病房裡大嚷,說不想見到我,死都不想見到我。”
安德烈拉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看着房間裡的賓客:“我說……伊萬。”
“你說……”
“我上周拿到了我的檢查報告,我的身體裡有一個腫瘤,你明白麼?”安德烈說這話的時候,看着他的妻子,“是癌症。”
“……”
“你還在找你的國際留學生麼?”安德烈盡量換了一個輕松的語氣,“聽說你去了南京,怎樣,找到了麼?”
“……”
“啊!沒找到啊!”安德烈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思考着措辭,“我傷害了太多人,”他又看向了他的妻子,“我的脾氣很壞,其實我知道,我不是想傷害别人,也許甚至都包括了你的留學生,但是我忍不住,這很糟。她是一個好姑娘,世間最好的姑娘,但我卻讓她過得很不幸。你知道麼,其實我們快離婚了。”
“……”伊萬看向安德烈,他們相處了許多年,他們随時都在吵架,随時都可能打架,他曾不以為這不正常,但其實這就是不正常。
“我不知道我何時變成了這樣,也許是在瞄準鏡裡看别人腦漿四濺的畫面看得太多了。”安德烈抽出一根香煙,點着,“伊萬,我們都被毀了,你失去了愛人的機會,我呢,和愛人在一起,但我卻隻是讓她更不幸。不,也許你還好,漂亮眼睛的留學生不是還活着麼?如果你找到了他,你要好好生活。”
伊萬拔下他嘴上的香煙,掐滅,扔到了地上。
“晚了,伊萬,對我來說太晚了,不論是婚姻,家庭,還是我的生命,都太晚了。我并沒告訴她我的病情,這是我應得的。我要做的隻能是不離婚,這樣她和孩子就能享受軍官家屬的待遇,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他們不應再承受任何一點痛苦了。她可以在我死後再婚,和愛她的男人結婚。幸好沒多久了,幸好。”安德烈看着地上的煙頭,“今天咱們别打架好麼?”
“我不打病人。”
“廢話,我也不會在别人的葬禮上打架。”安德烈對他笑了笑,“南京怎麼樣?”
伊萬思索了片刻,掏出了他的皮夾子,拿出一張紙:“還記得當年他寫給我的歌詞麼?我找到了一個ZG人幫我解讀,我認為他一定在等我。可惜線索太少了,他在DG留學的檔案應該是完備的,如果能去DG查一查,可能會更有希望。”
“其實他不錯,”安德烈眨着他灰藍色的眼睛,“知道那天我為何要跟着你麼?”
伊萬看着他的歌詞搖搖頭。
“在最危機的時刻,你第一個想到的人,一定是你的愛人。但那是個男人,所以我得做個确定,有必要的話就把你送去槍斃。”
“你真是一個合格的政工幹部,你看出來了,為何不把我送去槍斃?”
“他不讨厭,你知道麼,他不讨厭,甚至很讨人喜歡,”安德烈做了個誇張的表情,“他的黑眼睛很漂亮,這是實話,不過你看他的表情很惡心,充滿了愛意,啧啧啧。”
伊萬看着安德烈,他暫時還很難把絕症和眼前的男人聯系到一起,他們一起出生入死太多年,說不清誰救過誰多少次,算不出誰揍過誰多少次。他們彼此覺得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友情,但其實,如果沒有戰争,這就是友情。
“伊萬,”安德烈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其實我不是太理解你,呵呵,兩個男人,說不上惡心吧,但如果給你張沙發,你和留學生,誰扮演姑娘?真的有點惡心。”
陽台的門突然被拉開,然後猛地關上了,響聲驚得賓客們紛紛側目。
安德烈半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他本可以拉住他,告訴他自己沒有惡意,但是他的身體在這一刻發出了劇烈的疼痛,讓最後一次和解的可能化為了泡影。
一個月後,一個戴着黑紗的女人敲響了伊萬的門。
“我是安德烈的妻子,這是他臨死前托付我要給你的信。”
伊萬的手抖了一下,接過了信封。
這是SL東德地區負責人的電話,他會幫助你。他欠我很大的人情,時機到了的話,不用客氣。也許,戰争注定讓逝者不能往生,生者難尋救贖,但我希望你能找到救贖,代我的那份一起。
安德烈·亞曆山德羅維奇·克裡諾夫斯基
“我可以擁抱你麼?”伊萬感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可以。”
“他愛你。”伊萬泣不成聲。
“我知道。”戴着黑紗的女人哽咽着,“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