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的乘客請注意,擺渡車即将到站。請有序排隊,不要擁擠。”
由遠及近的提示音在她們耳邊響起,洛暮擡眼望去,新一輪的擺渡車即将到站。車廂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空蕩,車頭的司機哈欠連天地盯着操作台。現在已經是深夜。
“這車怎麼來得這麼快。”陳硯澤抱怨道。
“現在來正好,不用匆匆忙忙趕航班。”洛暮說。
“說得也是,那我先過去啦,小暮。就不說再見了!反正我們很快會再見。”陳硯澤飛快地拿起行李箱,依依不舍地看了洛暮一眼,轉頭向她那号門的擺渡車跑去,它停的位置很遠。
盛大的夜裡,兩個女孩拖着箱子背道而馳,但時不時回頭看一下彼此,然後揮揮手。她們終于登上各自的擺渡車,隔着兩道車窗,還在盡可能地望着對方。車廂微微搖晃一下,洛暮乘坐的擺渡車啟動了,她忽然想起什麼,用力打開窗戶。這麼晚車裡人不多,他們一下子注意到女孩的舉動,全都向她投來驚訝的目光。洛暮不管不顧,她對着陳硯澤的方向大喊一聲:“硯澤,阿德爾瑪見!”
此時她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隔得很遠,但她确定陳硯澤聽到這句呼喊了,因為她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拼命地向洛暮揮手。
洛暮松了口氣,好像做完一件大事一樣,關上窗戶,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坐回座位。她把身後的書包放到胸前,緊緊地抱着。
四十分鐘後,洛暮走進去往左拉的飛船。她卸下書包,再把那隻陪伴她三年的棕皮箱鎖到儲物櫃裡。洛暮買的是二等艙,有一個小小的膠囊床位。她鑽進去,然後趴到舷窗邊盯着外面的景色。
民用飛船的舷窗非常窄小。她透過那巴掌大的玻璃,如饑似渴地看着外面。舷窗外是上升艙,上升艙的艙壁是灰色的,單調乏味,洛暮可以看到上面的污漬和塗層剝落後的裂紋。飛船底部傳來一聲巨大的聲響,她面前的艙壁開始移動了,洛暮看見原本清晰的艙壁忽然變成模糊的色塊,飛船上升,一連串的灰色在她眼前閃過,這個狀态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仿佛看不到盡頭。
簡直像快放的錄像帶,洛暮心想。就在這時,她的眼前驟然開朗,阿納斯塔西亞燈火輝煌的夜景躍然于上,但它沒有在洛暮眼中停留多久,飛船仍在向上,外面有黑色輪廓的東西飄過,它們是夜裡的雲。雲層之下,輝煌的阿納斯塔西亞在快速縮小,它的光芒隐去,直到和大地徹底融為一體。
飛船正在沖出大氣層,逃逸地心的引力。巨大的加速度使洛暮有種在坐過山車的錯覺,那已經是很多年的事情了,在她還隻有幾歲的時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過去的記憶一下子襲擊了她。她記起來和媽媽去遊樂場的那天,她不願意坐摩天輪不願意坐旋轉木馬,一意孤行地要去坐那個看上去最危險的過山車。
媽媽?媽媽是什麼樣的呢。媽媽好像有點害怕,但還是帶着她上去,坐在洛暮選定的第一排。過山車一路向上加速,人像攤餅一樣緊緊貼着座位後背,好像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傾軋過來,過山車飛越峽谷淩空的瞬間全車人都在尖叫,隻有洛暮在拍手大笑,她說媽媽這多像飛翔啊,離天空多近啊,我以後一定要到天上去。
奇怪,媽媽為什麼落淚了呢。她的表情看上去真悲傷,洛暮表現出來的對天空的熱愛好像刺痛了她,她在空中旁若無人地哭起來。她說了幾句話,可是聲音淹沒在喧鬧中,洛暮沒有聽清。
飛船的高度還在升高,記憶像重力一樣施加在洛暮身上,她突然不可控制地想起媽媽,那個梳馬尾穿襯衣每個早晨在廚房裡叮叮當當的女人,那個纖細敏感好像總是藏着心事的女人。她美得如此非同凡響,與左拉那個小地方很不相配。她似乎很害怕老去,比所有人都害怕時間的流逝。
但衰老的問題再也不會困擾她了,她将永遠年輕,以三十多歲的形象在洛暮心中存在下去,然後漸漸模糊,直至成為一幅年歲久遠斑駁褪色的油畫。
眼前一片黑暗,洛暮的身體忽然輕盈了起來,好像靈魂也随之沖出了軀殼。飛船已經擺脫引力,進入到太空。洛暮張大眼睛地朝遠處看去,但視線太窄,她隻看到幾顆稀疏的星星。
洛暮看了看手環,現在是阿納斯塔西亞時間淩晨兩點,這是她最後一次使用阿納斯塔西亞時間,但很多年後她才會意識到。濃濃的困意襲來,洛暮閉上眼睛,航班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她都要在睡眠中度過。她沒有想着再跑到飛船的尾部看看消失的阿納斯塔西亞,這毫無必要。
她已經把阿納斯塔西亞甩在身後了,把少年時代的憂郁、軟弱、動搖丢棄殆盡,連同心裡殘餘的那點對溫暖的眷戀。她即将變得無堅不摧,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