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承淵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等走到床前,才看清床上之人雙目緊閉,嘴唇幹涸煞白,面色卻泛着不正常的绯紅色。更奇怪的是身上的衣服非常潮濕,像是原本濕透的衣服穿在身上氲得半幹不幹的樣子。難道是淋了雨,沒有換衣服,所以生病了?
段承淵下意識伸手去碰觸她的額頭,滾燙的驚人。
果然是發燒了。
他正要抽回手,床上的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尖緊緊扣住他的手腕,用沙啞的聲音急切地喊着:“阿爹,不要丢下我……”
原來是夢魇了。
段承淵就這樣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此刻的她看起來既可憐又脆弱,和那日闆着臉不讓他賒賬時的鮮活模樣完全不同,看着讓人心軟。
他想起恒成對她的調查,自小沒有娘,就隻和爹相依為命,再後來爹也死了,身邊也沒了其他親人。現在生病了,身邊連個照顧的人也沒有,着實可憐。
段承淵自問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但此刻看着那蒼白的手緊緊攥住自己,像溺水之人抓住求生的浮漂,他最終還是沒有拂開她的手。
明履冰恍恍惚惚又回到了當年練功的小黑屋,同她關在一起的是十餘隻餓紅了眼的惡犬,她一不小心被一隻站起來比她個頭還高的大犬撓中了胸口,鋒利的爪子割開了她的皮肉,血流不止。
他的阿爹就隔着一道門冷冷地看着她,冷聲對她道:“你今天能讓一條狗劃傷你的胸口,明日就會讓人用刀刺進你的胸膛。”
畫面一轉,阿爹面色枯槁,身形消瘦,半卧在床榻上緊緊攥着她的手,眼裡含滿淚水和溫情:“這世上,阿爹最虧欠的人就是你,十年前我不想走的路,如今卻要你來替我走……
刀尖上的路,如履薄冰,阿爹不需要你報仇,隻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她也要報仇!
明履冰隻覺眼皮千斤重,掙紮了一下,終于掀開一條眼縫,再眨一下,視線才慢慢變得清晰,感知也慢慢回攏。
頭頂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帷帳,她躺在自己的床上。
看來她這次還沒被折騰死,明履冰勾了勾嘴角,卻牽引了胸口上的傷痛。
胸口處那個被徐漱蓮的用發簪劃開的傷口不大,卻很深,沒有及時處理,後來又浸在污水中泡了大半個月,早已化了膿,疼痛在所難免。
可再痛,也比不上毒發時心口那萬蟲啃蝕之痛。
她在決定放走徐漱蓮的那一刻就知道,這一次義父必定不會善了,因為他容不下一把不聽話的刀。
她是在被鎖進地下水牢的第十日毒發的,不吃不喝熬了十日,還要忍受萬蟲噬心之痛,每次她都痛到極緻暈過去,然後再在更痛苦中清醒過來。
毒發五日,整整五日,她每分每秒都在煎熬,她以為她會就這樣死去,像那些鎖在其他柱子上的前輩一般,受盡萬般折磨,然後心髒爆裂而死,死後還會被老鼠蟲蛇咬食,最終變成一副骸骨。
可就在第六日,她被拖了上來,撬開嘴,喂下解藥。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一雙焦急又心痛的眼,葉崎溫潤如玉的聲音貼在耳邊安撫着她的心,一遍又一遍輕輕地說着:“沒事了……沒事了……”
高台之上,那人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隻蝼蟻:“知道錯了嗎?”
“知道……錯了……”
明履冰狠狠揪住自己疼痛欲裂的心口,她當然知道錯了,她錯就錯在現在沒有能力一刀殺了他。
明履冰按下心中滔天的恨意,掀開被子,慢慢坐起身,發現身上傷口已被上藥包紮,連衣服也換了一身,想來應是葉崎找人收拾的。
她不由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淺顯卻真實的笑容。
這一笑便發現嘴唇幹涸得厲害,她起身來到桌邊,正要拎起茶壺倒水喝,突然目光一凝,就見桌上一角一溜排放着幾枚銅錢。
明履冰揉了揉眼睛,定眼一瞧,發現不多不少,正好十文。
看着那整齊排放着的十枚銅錢,明履冰唇角上揚的弧度,就慢慢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