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殿門外,看着遠處屋檐上盤旋着的五爪金龍,龍首肅穆,面向更遠處綿延無盡的漢白玉石階。
“娘娘,聖上等着您呢”,這是大正殿的常侍,溫聲委婉地催促她。
姜令柔的眼睫和肩膀一起沉了下去,仿佛千斤的重,又仿佛被火焰炙烤,讓她難以呼吸。但她還是提步向那個人走去。
趙彧親手幫她解開鬥篷系帶,握住她清瘦不堪一折的腰身,湊到她的耳邊,低聲問,“這幾個月日日都由朕盯着你用膳,怎麼還是這麼瘦弱。”
她微微發抖,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蒼白着臉微微抽氣。
沒聽到回答,趙彧也并不生氣,拉着她的手走到桌前,叫她陪自己用膳。姜令柔心裡不喜他,卻不能不懂規矩,起身替趙彧布菜,将他面前的西芹海參、幹烤鹿肉等八樣菜一一加過後,又添了碗山藥魚片湯。
而後恭謹地坐到他對面的位置,趙彧微微皺眉,向她招手,“過來,坐到朕身邊來。”
不過是坐他身邊,沒什麼大不了,更親密的事情他們也早就做過無數次了。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移走,盡量不再引起他的怒意。
“阿若,你可是怨朕封禁你六個月。”阿若,這是剛入府時趙彧給她起的小字,若,女子跪而梳發,是順從的意思。
“妾不敢,隻是幽居宮中,沒個說話的姐妹難免覺得寂寞。”姜令柔小心地回答,這半年來的封閉讓她長足了教訓,趙彧這幾年來一直順着她,倒讓她忘了他的真面目,以為她的小聰明可以躲過他。
“禁足,一是因為天冷,你又總是穿着單薄,還不願坐暖轎;二是因為宮中有人心懷不軌,你落水并非意外。”趙彧緊緊盯住她的雙眼,等待她的反應。
姜令柔低下眼睫,“謝陛下關懷,妾感激不盡。”
兩人默契地都沒有提起那兩個月避寵的事情,姜令柔知道,這事情就算是過去了,他不會再追究,但第一次這樣做的後果已足夠嚴重,她不敢再犯。
寝殿内專門為姜令柔準備了一張低矮的鵝毛小塌,十分柔軟舒适。趙彧批閱奏折時,常常讓姜令柔坐在上面,給她拿些山水遊記,有時心情好還會讓她看一會兒地圖作為獎勵。
精準的地圖是重要的機密信息,尤其是久戰之地,再寵愛後妃趙彧也不會拿出來給她看,所以拿給她的都是次一級的地圖,然而即便如此,傳出去也足夠朝野驚詫了。
姜令柔躺在小塌上,感到有些困倦,剛才在桌上被趙彧強壓着又添了半碗飯,還多喝了一碗乳鴿湯,她從前就是能吃能睡的人,吃得稍多就容易昏昏欲睡。睡得深了,仿佛隐約聽到有人高聲議論,不耐的翻了個身,卻不慎将枕旁的遊記碰掉到地上。
又微微眯了一會兒,感到一隻幹燥溫暖的大掌貼在她頰側,“是我宣了幾位大臣來議政,吵醒你了?”
姜令柔并不答話,隻當自己還在睡着,那人也不生氣,隻是親自去倒了一杯溫蜜水喂給她喝。
自晚膳後,趙彧已批閱了兩個時辰奏折,期間不時召見幾位大臣,一刻未停。他登基這五年,真正做到了勤勉愛民,賞罰公正,無論是臣民還是後宮妃嫔,都視他如沒有感情的政治機器,有功者升官進爵,失職者罰俸降職,從來不在任何人、任何事中摻雜個人情緒,隻對那一人例外,偏那人還不領情。
楊首輔與幾位戶部大人正商讨新田稅法實行效果,忽然聽到内室中一陣響動 ,以為是大正殿的宮人不小心碰到東西,卻發現皇帝親自起身向内室去,向裡面的人輕語了幾句,不一會兒身上帶了些水痕回來,溫聲請他們離開,明日下朝午後再議。
其餘幾位大臣退出後,楊首輔湊向大太監高福,問道:“内室裡是後宮哪位娘娘?”
高福笑容一收,為難道:“楊首輔您心裡想必早有答案了,何必再問雜家呢?”
楊首輔便也随後告退了,大正殿不得有後妃留宿的規矩是太祖定下的,前兩任皇帝都并未遵從,隻是那兩位都不算是律己的皇帝,管别的方面都管不過來,更何況是這麼件小事。
但如今在位的皇帝是真正賢明的君主,一向遵守規矩,從不行差踏錯,這一件小事便尤為刺眼,或者說,隻要涉及到那位,總是會引出風波來。
姜令柔慢慢轉醒,睜開眼睛見到趙彧含笑看她,不得不說趙彧臉皮生得真妙,膚白微須,鋒利的劍眉下卻是一雙看似多情的丹鳳眼,眸光流轉間不時露出帝王的威嚴。
“睡了兩個時辰,晚間怕是不必睡了吧。”趙彧将她摟入懷中,将她輕輕放入明黃色的錦繡堆中,額頭靠進她的頸窩裡,“睡吧。”
大正殿内燈火盡滅,隻留下兩三隻兒臂粗的紅蠟燭燃着,昏暗的燭光映照着雪白的一身,他笑了笑,覺得禦史對她“蠱惑君王”的指控也倒算得上名副其實。
累到極點的時候,她隐約聽到趙彧的聲音,“我從未後悔過對你做的任何事,相反,我很慶幸。”
姜令柔隻覺得這個男人像是瘋了,在迷蒙的幻影中,她再看不到任何人,隻感受到無邊的火焰炙烤着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