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彧此時在大正殿中陪同慶和帝用午膳。
談過政事,從北疆諸事到朝廷群臣争鋒,又詢問蘇家兩個逃亡的兒子如何,又提起林崖當差如何,林林總總談了幾近一個時辰。
談到盡興時,慶和帝狀似不經意般提到:“你這幾天新婚,與你新婚妻子相處怎樣?”
趙彧一下警惕起來,知道父皇問這事情絕非是尋常唠家常。一國皇帝,平日何其事忙,等閑不會問這類家宅裡的男女事,這樣問了,怕是其中藏匿不滿。
他小心回答:“回陛下,新妻是林家的姑娘,林尚書的孫女,知書達理,賢良有德行,兒臣夫婦相處十分得宜。”
慶和帝輕笑,笑這小子刁鑽,又笑他不願說實話。
“你們相處得宜?那為何不願……”
兩人都懂這未盡之語背後是什麼,是要問他為什麼不與林慧漪同房。隻是這不莊重的問話不能由君父問出來,會意即可。
趙彧與林慧漪成婚那天,當然沒有與她有什麼,這是他們在成婚前,甚至是在合謀設計令柔前就定好的,各自心中都有數。
那一日,雖在同一房裡,但趙彧連稍稍作戲的意思都沒有,沒有叫水,更沒有僞造元帕。他很清楚,瞞過一時也瞞不了一世,不如一開始就向父皇将自己的所有都顯露出來;何況林慧漪也沒做錯任何事,他無心裝假折辱她。
自幼時,他雖聰慧卻也懵懂,隐約能觸碰些深不可測的帝王心。他在衆皇子中排序隻是第六,母親家世不突出又早亡,他先是由陛下親姨母靜太妃帶大,而後又跟随父皇生活。
從前幾位兄長,不是不受寵,而是總是有着各式樣的理由觸怒父皇,無論是私交群臣還是放任手下斂财,其實在趙彧看來都不算是不可饒恕的事情,陛下卻忍無可忍,一日之間将兩個兒子連續下獄,而後将他們貶給别的宗室做旁支。
深受寵愛、又在慶和帝身邊長大的年幼趙彧同情兄長們的遭遇,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父皇身上最大的情緒漏洞——缺乏信任、時刻不安,在身體病痛和北疆威脅的雙重作用下,他太想掌控一切,不允許别人有任何忤逆和欺瞞。
所以,趙彧無論如何行事,都不願瞞着君父,所有的一切都在慶和帝的眼皮底下,不作掩飾,從前不願向五哥讓出小馬駒那次就是,他直接承認了對小馬的喜愛和對五哥從前強搶行為的不滿。那一次,陛下雖懲罰他禁閉,卻在他堅持不認錯後對他更親近。
于是此後,趙彧幾乎将自己剖開來展示給他看,任命他派來的懷恩為王府總管,任由他将府裡諸事一一事無巨細呈報給皇帝,就連婚事私隐都不作僞裝。
“你娶正妃時如何,朕沒将你叫進宮來問你;可你娶了你心愛的姜氏,依舊也沒動靜,朕就必須得詢問你一番。”
“姜氏年幼,不懂這些,兒臣情願等一等,不急于這一時。”
“她年幼?你可不年輕了!連個子嗣都無,要朕如何放心你?”
他剩下的兒子不多,二子戰死,老大和老三都不是令他省心的,剩下的三個小的裡面,隻有趙彧心思純正,文達武就,比他年輕時更會約束自己,也更有遠見,偏他也是他兄弟們裡面唯一一個沒有成婚生子的。
“無論如何,無論與誰,你還是盡早誕育一個,也不拘是嫡庶,隻要能有便不錯。”
“林氏不妥,姜氏更不妥,子嗣的事情,不是着急就能見成效的。”
慶和帝簡直要被這個自己親手帶大的兒子氣笑了,他沒想到,他一向赤誠心腸、最識大體的六子會在最不該讓他擔心的事情上看不懂形勢。
“你這樣對待林氏,不怕她大鬧發洩?娶了人家女兒卻不肯給人一個孩子做保障,甚至連同房都不肯,沒有你這樣結親的,這樣結來的都是仇,朕也不許你禍害林家和林家女兒。”
慶和帝見過兒子那位正妃,成婚那日見到她禮數得體便有幾分滿意,第二日他們夫妻進宮來,林慧漪的表現也讓他印象深刻,這小女子對詩書禮義見解獨到,還格外有孝心,分别贈了四本手抄佛經給他和太妃,還專門給太妃繡了抹額,針腳細密,看得出下了一番苦功。
不僅這些婦人功夫做得好,她也不缺遠見,他來了興緻考較她幾篇文章,她都另辟蹊徑解答,與時下主流觀點不同,卻不牽強附會。那時他與其父林翀有相同的感覺,此女肖似林尚書!無論是從容不迫的氣度,還是對朝政與人倫等諸事的理解,都極肖似其祖父。
若是放在從前,慶和帝對林尚書及其相幹人,提起來都隻有厭煩和警惕;然而如今,林尚書當年的忠實勸谏之言都一一應驗,卻再也不能如當年一般替他主持籌備軍事,大梁較之當年,也國力更衰,他就更不由得懷念那時,也不由得欣賞林慧漪。
“禀父皇,兒臣從未欺淩過林氏,更不曾有分毫隐瞞過她。兒臣選她為妃時就早與她商量過,甚至是她主動找上兒臣,願意做皇室與林家的橋梁。”
慶和帝皺眉,林氏在婚前找過他兒子兩次,這他是知道的,懷恩彙報過,不過他沒細究是談論些什麼,隻以為是青年男女年少慕艾,沒想到竟是談這些!
小夫妻的事情,慶和帝雖貴為皇帝,卻也不方便插手管,知道是你情我願,願打願挨之後他就倒也沒必要去管。他隻皺眉道:“你們自己心中有數就好,不過子嗣的事情,不要再拖,你若不舍得你的姜氏,就再娶個側妃,再添幾個媵妾。”
父皇退讓,趙彧更不能忤逆,于是低聲應下,也沒說要如何做。
“你孟師傅的女兒,從前是想有意嫁你的。”
“兒臣與孟氏千金,隻是師兄妹之誼,絕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