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錄始
宣明十八年孟春
一隊護衛護送一架馬車進了京。車窗從裡面打開,一顆腦袋探出來,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腦袋主人就被趕了回去,車窗被人從外面關上了。
馬車裡的人打了個噴嚏,京城的脂粉不要錢似的鋪了一路,熏得他難受。
車隊經過,不遠處拂花影二層一個房間的窗戶也被關上了。
窗戶後面的酒桌上面對面坐着兩個人,年紀稍長的那位男子喝盡杯中酒,“灑掃班的人安排好了嗎?”
“十一大人,都安排好了。”
十一朝下面剛剛過去的車隊隔空一挑下巴,“如果人找不到了,不用管。”
“大人,若閣主問起來……”
“不用你交差,你怕什麼?”
“……是。”
京城繁華。
京城的春似乎也被滿城風華唬住了,各地都入了春,京城才半遮半掩地露出些藏不住的春色來。
夜将暗。
一輛馬車停在一家門口壘着石獅子的府院前。府宅是新落成的,牌匾都還沒來得及挂。
馬車上下來一個公子,臉色冷淡,滿身貴氣逼人,下了車并不多停留,徑直進了府。
一個太監打扮的老人跟了上去。
“殿下跟皇上争執什麼,這不是自讨苦吃嗎?”
“陛下就喜歡我犯錯誤,好有機會罰我。”濯清塵還沒走到卧房就迫不及待把外袍脫下來扔給大總管,一身負累好像也被這樣脫了下來。他倍感輕松,走路都輕快了些。
“你明天去老師那兒,把我這些天的功課拿來,雖被禁了足,老師布置的課業不能落下。”
大總管深深歎了口氣,“您這是何苦啊……”
濯清塵沒理他。路過的宮人朝他行禮。
這宅子還沒修整完,他就迫不及待搬出了皇宮,灑掃班的人隻好加班加點,這時還沒走。
“讓他們退下吧。陛下讓我禁閉思過,我在這裡整修府宅算怎麼回事。”
“是。”
穿過曲折連廊,他進卧房時察覺到第三個人的氣息,聲音陡然鋒利,“誰在裡面?”
卧房裡面傳來一聲硬物碰撞的聲音,随後傳出一聲稚嫩的“哎喲”。
大總管擋在濯清塵面前,俨然一副護駕的姿态。
濯清塵越過他徑直進了房間,大總管一拍膝蓋忙跟上,把房間裡的蠟燭點上了。
濯清塵停在桌前,房間裡光線昏暗,冷不丁對上一雙眼睛,怪瘆人的。
大總管厲聲道:“哪裡來的賊人,知道這是哪裡嗎?”
濯清塵直起腰朝大總管遞了個眼神,後者了然,朝他行了禮,拿着他的外袍出去了。
小孩被他兇了,似乎是害怕他,捂着腦袋在桌子底下跟他大眼瞪小眼,不肯挪動。
濯清塵皺着眉冷臉看着他,“還不快出來。”
那孩子這才從桌子底下爬出來,麻了腿,沒站穩又“撲通”摔到地上。
濯清塵往後撤了一步,眼前的人沾了滿身灰塵,怪髒的。
小孩擡起頭。濯清塵看清了小孩的模樣。
是個玉雕似的小公子,叫少年尚且不合适,還是個六七歲的娃娃模樣。身上髒髒的,一雙眼睛卻靈動幹淨,像兩顆晶瑩剔透的黑葡萄。開始還有些怕,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摔到地上,一張小臉皺皺巴巴的,黑葡萄似的眼裡盈滿了淚……到底沒落下來,被小孩又憋了回去。
不過摔了一下,有什麼好哭的?
濯清塵不理解,冷漠地看着他。
小孩四處張望一番,又擡頭去看他。不知怎的,濯清塵入了他的眼,他因疼痛撅起的嘴還沒來得及收回去,一雙眼睛裡就蕩出了喜悅。他往前一撲,抱住濯清塵的腿。
玉娃娃長得漂亮。小小一隻站在那裡,像年畫上的福娃娃。
然而濯清塵思緒神遊片刻,最終還是決定不能被這個漂亮小孩迷惑。他把自己的腿解救出來,闆着臉問他,“你是誰?”
“今日負責灑掃……的人。”
“胡說!”濯清塵把鎮紙往桌上狠狠一拍,吓唬他。小孩肉眼可見地哆嗦了一下。
“再不說實話就讓人把你拉出去挨闆子。”
小孩迅速捂住自己的屁股,“真的!十一讓我跟着灑掃班之後就不管我了。我一整天都在灑掃庭院呢。”小孩再次抱住他,擡眼看着他,委屈巴巴的,“貴人哥哥,我好困,也好餓。”
聽到十一的名号,濯清塵松了警惕,低頭看着他,沒忍住伸手在他髒兮兮的臉上揉了一把,“再叫一聲。”
小孩擡起頭,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哥哥?”
濯清塵笑了下,把他從自己身上扒下來,讓人上了晚膳。
步生蓮回頭去看那一桌晚膳,又轉過頭來眼巴巴地盯着濯清塵。
濯清塵面色依舊,頗為冷淡地朝他點點頭。步生蓮如赦大令跑到桌前,伸向雞腿的手卻被人抓住了。那隻白皙修長的手還不過瘾,在他胳膊上捏了兩把。
好軟,手感怪好的。
步生蓮看着近在咫尺的雞腿,扁着嘴淚眼汪汪看着他,委屈道:“哥哥。”
濯清塵并不看他,從旁拿過濕水的巾帕給他擦手,這才說道:“擦幹淨才準用膳……你手上的傷是哪來的?”
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口,都是細細的小傷,隻是在這雙白白嫩嫩的手上着實有些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