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生蓮狠狠生了一場病,在太子府裡嬉笑玩鬧的時光好像一場夢一樣,他如今沒有氣力再打鬧了。
濯清塵的禁足令解了,每日流轉在朝堂、太傅府、太子府三點,很少能抽出時間陪他。兩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用不同的時間刻度生活着。然而不止如此,哪怕是濯清塵好不容易在太子府中多呆一會兒,他也甚少去看步生蓮——步商的案子明面上已經了結,步生蓮該回揚州了,濯清塵在提前讓自己習慣一個人的日子,讓自己恢複以前的習慣。
可心裡總有挂念。
濯清塵走出書房,看了眼月亮,問侍奉在門口的大總管,“他睡了嗎?”
“殿下,蓮少爺早就睡了。隻是聽下人說,今日又鬧着不肯喝藥。”
濯清塵沉默片刻,“我去看一眼,你退下吧。”
走過連廊,濯清塵站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這才推門進去。房間裡是濃郁到有些嗆人的安神香,濯清塵走過去,拿殘茶把香爐裡的香潑滅了,随後繞過屏風,走到床前。
月光下,步生蓮蜷縮在床上,把自己抱成小小的一團。因着生病,他似乎連和錦被“作對”的力氣都沒有了,被子安安分分地搭在他身上,看上去,卻總像和這個小小的人兒隔着點什麼。
濯清塵靜靜看着,琢磨出緣由來:阿蓮瘦了。
步生蓮在睡夢中翻了個身,背對着月光,把臉埋在被子裡,隻餘下個小小的額頭,他睡得不安穩,在夢裡皺着眉。濯清塵伸出手,用手指揉開他緊蹙的眉心。被子裡的人動了動,然後一雙手伸出來抓住濯清塵的手指。黑暗裡,一滴淚滾到濯清塵的手心裡。
抓住他的手有些涼,淚卻滾燙。
濯清塵捏了捏他的手做回應。
步生蓮身體先行。清醒之後,下意識松了抓着濯清塵的力道,下一刻卻把濯清塵的手抓得更緊了。步生蓮擡起頭,看着濯清塵,小聲喊:“哥哥。”
濯清塵抹掉他臉上的淚,“怎麼又不回自己房間?”
步生蓮沒說話,把被他抓着的手藏在被子裡,濯清塵又問:“點這麼多安神香,睡不好嗎?”
步生蓮還是不說話,往床裡側挪了挪,抓着濯清塵的手一刻也沒有松。
濯清塵剛躺上去,就被步生蓮手腳并用纏住了。濯清塵輕輕拍着他的後背,邊哄他睡覺邊問他,“這個姿勢不累嗎?”
步生蓮把腦袋埋在他胸膛,搖了搖頭。
濯清塵莫名其妙地心軟了,“今晚我不走,安心睡吧。”
濯清塵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有好運氣的人,除了幸運地遇見步生蓮,幸運地讓步生蓮從步商的案子裡脫身,也許這已經透支了他下一世、下下世的運氣,因此這一次他便無運可言了。
這是接到讓步生蓮親自前去收回步家資産的聖旨時他心裡唯一的想法。
“太子殿下,接旨吧。”
公公的聲音換回了他的思緒。濯清塵沉默了,試圖做最後的反抗。
濯清塵從地上起來,“公公說笑了,這旨是給阿蓮的,我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如何接他的旨?更何況,他大病一場,哪裡是能出遠門的?”
“太子殿下誤會了不是,這旨,是給殿下的。”公公靠近了一步,小聲說,“殿下,您禁足期間插手步商案子的事,已經讓陛下很生氣了。陛下這份聖旨,讓您負責蓮少爺此行的京前事宜,依老奴看,正是要看殿下您的表現呢。如今戶部群龍無主,陛下有意将戶部交給殿下,殿下可要分清孰輕熟重,莫要再讓陛下惱怒了。”
公公說着話,把聖旨往前一遞,“剛才太子殿下的話老奴一句也不會向陛下透露。隻是這聖旨,殿下還是接了吧,莫要讓老奴為難啊。”
濯清塵的手放在聖旨上,“我自然不會讓公公為難,隻是阿蓮一個懵懂稚子,我實在不放心,不知陛下為何突然變了主意,要讓他去走這一遭?”
“殿下不知,在步商之案後,大殿下特意找了陛下,說沒想到自個兒養了一隻中山狼,竟然觊觎國庫的金銀。又說步商夫婦遇難,留下的孩子實在可憐,步商捐款一事隻有蓮少爺手中一封手書作證,恐朝廷收款時與步家人發生沖突,白費了步商的苦心,不如讓步家少爺壓陣,親自去收了這些銀款,陛下也好有理由嘉獎步家遺孤,以示天家仁厚。”
濯清塵的眼神冷下來。他接過聖旨,臉上扯出笑,“多謝公公告知。”
這一趟差事總算了了,公公松了一口氣,“那老奴便退下了。”
大總管送走了人,再回來時,發現他家太子殿下還站在原地,日頭正曬着了也渾然不覺,手裡的聖旨被他攥得變了形。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喊了聲,“殿下。”
濯清塵沒看他,“都下去,今日不見人。”
濯清塵關上書房的門,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聖旨,冷哼一聲,兩手輕輕一松,冷漠地任由聖旨掉到地上。他背靠書房的門,看着地上的聖旨,有些悲哀地想:他也就這點本事了,想做的事做不成,想護的人護不住。
半晌,他坐回椅子上,書桌上還攤着一份戶部清查冊,濯清塵把冊子合上,思緒很亂。
戶部是很多人花費很多力氣、做了很多犧牲才有了這次的清查,他不可能再把戶部交到大皇子這等人手裡。可是……難道要用步生蓮來換戶部嗎?
皇帝在步商案後對他說:把該處置的人處置了……
步生蓮推開了書房的門。
濯清塵愣了一下,下意識想過去把聖旨收起來不讓他看到。
步生蓮剛從床上爬下來,這會兒還迷瞪着眼,沒注意到陡然緊張起來的濯清塵,揉着眼睛邁過地上的聖旨朝濯清塵走來。
濯清塵松了口氣,看着他一身裡衣又皺起眉,把他從地上抱起來。“衣服也不穿,鞋子也不穿,你想做什麼,再生一場病嗎?”
步生蓮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濯清塵的臉色,“哥哥,你有煩心事嗎?”他踩着濯清塵的膝蓋,兩隻手環住濯清塵的脖子,然後用鼻尖蹭了蹭濯清塵的臉頰,“沒事,我陪着你呢。”
說得好像有他陪着,無論什麼事都能迎刃而解了似的。濯清塵鼻腔一酸,就着這個姿勢托住步生蓮,走到門口把聖旨卷起來,放在了書架後面。“今天的藥喝了嗎?”
步生蓮“嘿嘿”笑着,傻小子把頭靠在濯清塵頸間,不說話。
濯清塵捏了捏步生蓮的耳垂作為他不好好喝藥的懲罰,抱着他往卧房走,“你若再不好好喝藥,我就讓人把你扔出去,讓你流落街頭。”
步生蓮才不信他,踢蹬着腳上樹似的夾住濯清塵的腰,兩隻手揪着濯清塵的頭發給他編小辮。
濯清塵抱着他一路回了卧房,把他放到床上,給他找出身幹淨衣裳,“把衣服換上。”
步生蓮從衣服堆裡扒拉出雙眼睛,小貓似的看着濯清塵,“為什麼?”
濯清塵嘴角勾起笑來,沒理他,走到門口讓下人去醉春樓訂個房間。再轉身時,步生蓮已經披上外衫竄到他旁邊,兩隻圓圓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出去玩?”
濯清塵給他整理好衣服,把他趕到座位上給他整理頭發,“嗯,出去玩。”
醉春樓酒菜是京城一絕,等菜上了桌,就見濯清塵拿出一碗藥放在步生蓮面前。步生蓮被苦味嗆得連連後退,愁眉苦臉,“哥哥。”
濯清塵喝了口冷酒,“選吧,先喝藥還是先用膳。”
步生蓮抓了抓他的衣袖。
濯清塵挑眉,“先喝藥?”
步生蓮拉着他的手搖了搖。
濯清塵點點頭,“那就先用膳吧。”
“哥哥诶……”
濯清塵笑着把手放在步生蓮單薄的肩膀上,按着他坐回座位上,臉上帶着笑,“别叫魂,我在呢。”
步生蓮愁眉苦臉地坐回去,聞了聞藥味,然後果斷夾了筷子肉吃。
在濯清塵的注視下,步生蓮無可奈何,等沖鼻的藥味消散一些,才啜上一口藥,再用可口的飯菜把藥味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