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塵所料不錯,酒池建成之後,皇帝果然懶得再理朝政,徹底做了這偌大王朝的撒手掌櫃,把天下事盡數交給濯清塵,日日泡在酒池裡,熏得太承宮都盡是酒釀味了。
濯妟即将帶南越質子進京,并南越降書一塊抵京的,還有這位質子殿下的親筆書信。那質子絲毫不被自家不戰而降的行事作風影響,信箋上情緒高漲,字迹飛揚。他聲稱見到二皇子殿下馳騁沙場的風姿後十分仰慕,若大昭太子能借着秋意正濃,來一場秋獵,讓他看看大昭好兒郎的飒爽英姿,那他簡直死而無憾了。
感情不是來做質子,是來吃喝玩樂賞美人的。
“秋意正濃?九染山上的桂花都要落盡了,這南越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你給我滾開!”
皇帝扔下了接連的麻煩事給他,清查暗衛閣,接待南越質子,處置濯妟……每一件都是棘手事。如今暗衛閣癱瘓了一半,這人閑來無事,便又在太子府中當起了他的少爺秧子,每日除了吃喝玩樂沒别的正事,讓因為一幹事宜忙得一個頭兩個大的太子殿下恨得牙癢癢,偏偏白無生也被他放回家了,此時着實有些後悔。
濯清塵奏折批了一沓又一沓,這人竟然才從床上爬起來,松松垮垮披着外袍就坐到他身旁。貼過來看南越質子的書信時,濯清塵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步生蓮身上隻隔了薄薄一層布料的溫度。
他當初的話想必是對牛彈琴,此人是聽不懂“用心不良”是什麼意思嗎?
步生蓮正打算偷吃濯清塵旁邊小碟裡的茶點,沒料到濯清塵反應這麼大,一個激靈,外袍落到了地上。步生蓮伸向小碟的手伸了一半,他睡眼惺忪,臉色茫然之色還未褪盡,顯得着實有些無辜,“那我……不吃了?”
因着傷病,步生蓮看起來瘦了一些,伸出去的手腕骨節突出明顯,一隻手便能圈起來。
“哥?”
濯清塵回過神,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圈住了步生蓮的手腕。他的手幾次松松緊緊,最後還是垂着眸握住他的手腕,将步生蓮的手撤回來。濯清塵把那碟小食放到書案一角,“我讓午令給你備了熱粥,天涼……就别吃冷食了。”
濯清塵說完話,撿起步生蓮落在地毯上的外袍,披到他身上,饒是一直垂着眸不去看他,指尖碰到步生蓮皮膚時觸碰到的溫度,劃過步生蓮脖頸時他脈搏的跳動,還有咫尺距離間步生蓮溫熱的呼吸……仍然一下又一下不斷沖擊着濯清塵自以為排兵布陣良好的心理防線。
濯清塵終于忍不住擡頭,入目卻是步生蓮一隻胳膊支在書案上撐着腦袋,十分心安理得地閉着眼睛養神,擎等着堂堂太子殿下伺候他穿衣。
天理何在!
濯清塵剛剛燒起的□□被更大的怒火吞噬了,濯清塵把外袍扔到步生蓮懷裡——愛穿不穿,怎麼不凍死他!
步生蓮被衣裳甩了一臉,終于舍得睜開眼了。他對濯清塵的怒火十分不明所以,隻覺得肯定是這南越質子當真可惡,都讓濯清塵拿他撒氣了。
“要辦嗎?”
“什麼?”濯清塵站起身,并不是很想理他。
“秋獵。”
“不僅要辦,還要大辦特辦,”濯清塵關上窗戶,将秋風隔絕在外面,“我大昭風姿不止濯妟。他想看,讓他看個全面、看個夠,才是待客之道。”
“騙子,你明明是打算把北狄也吸引過來。”
濯清塵“哼”了一聲,懶得理他。
府外傳來三聲布谷聲。步生蓮擡頭悄悄看了一眼濯清塵,果然,剛才心情看上去還不錯的人,此時已經快要把手中的毛筆折斷了。
步生蓮眼疾手快地把毛筆搶救了過來,“暗衛閣這一陣沒什麼事,我去瞧一眼,一盞茶之内肯定回來。”
眼看他就要跑出去,濯清塵忍無可忍,“衣服!”
步生蓮抓上外袍,逃開太子殿下的怒火。
步生蓮與齊牧擦肩。在步生蓮離開後,齊牧進了卧房,“殿下,釘子回京,是延州的消息。”
濯清塵聲音一沉,“帶到後院,别讓少爺看到。”
“是。”
當初十一拽回步生蓮,自己和北将軍一同摔進火焰堆裡,直到濯清塵和步生蓮先後離開延州,他們派出去的人也沒能找到十一的蹤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濯清塵臨走時隻好托韓章尋找。
當初暗衛閣打了一個時間差,邢水樓在呈報太子殿下有私養釘子的嫌疑之後,趁濯清塵還在返京途中時派人緝拿程允,想要從程允口中找到釘子存在的證據,等濯清塵回來已經晚了,程允已經殉職了。
接替程允的是眼前這個青年,名叫謝華,他朝濯清塵行禮,“殿下,韓大人已經将魏将軍葬在楊柳關。”
濯清塵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才說道:“若是少爺問起來……”
“屬下明白。”
回到卧房,濯清塵已經無心再看奏折了。他歎了口氣,将折子扔到一邊,倚在門邊看院牆上的步生蓮。
他其實能猜到魏源當時去延州的想法。
當年魏源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巧遇北上經商的步家人,因此獲救。後來魏源暗中回到京城,在幾方暗中較量與妥協之下,魏源進入暗衛閣,可他甘心嗎?
大将軍一生戎馬,最後卻要在陰濕黑暗不見天日的暗衛閣了卻此生嗎?
當年的最後一役,他帶去的人全死了。如今北疆……也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北疆了。為什麼西域駐軍肯派兵跟随步生蓮?隻是因為步生蓮手中有太子令牌嗎?不止,連北将軍都不再信任朝廷、信任濯清塵,何況是更偏遠的西域駐軍呢?這其中若說沒有魏源的活動,他是不信的。
魏源親手将步生蓮送上戰場,并在此地埋葬他自己。
延州一行,魏源原本就是求死的。
濯清塵并不知道在最後這一程,魏源心中的憤懑可曾平息,心中遺憾可曾消減,可是濯前塵想……死在延州,與魏源的故舊們葬在一起,這個在人間遊蕩的“活魂”也找到了他的歸處。縱使生前不甘,死後應當是平靜的。
既然魏源選擇了自己的死亡,那麼他算不算在最後一刻,也掙破了這些年來困住他的牢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