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妟一路帶他來到後宮之内,步生蓮在門前停下腳步,“殿下,屬下再往裡走,就不合規矩了。”
“我母親是北狄人,不受大昭繁文缛節拘束。”他率先進去,“母妃,我來請安了。”
步生蓮看着出來迎人的北狄貴妃,下意識遮擋住胳膊上的傷口,看向濯妟——當着母親的面劃傷她的孩兒,做母親的要傷心了。
幸而濯妟握着拳,一眼看去倒是看不出來。濯妟跟他對上目光,翻着白眼又挪開了。
“這就是步家的孩兒?”
“是。”
貴妃竟然朝他微微欠了欠身,“當年,多謝你一家救我兒。”
步生蓮倒是沒想到她會這樣,拿不準她想要做什麼,隻好先把禮數行周到,“大昭危難,身為大昭子民,這是應當的。”
旁邊二皇子嗤笑一聲,“花言巧語。”
貴妃搖搖頭,“若沒有你們一家,我兒當年回不來。這是身為人母的謝,你要收下。”
“是。”
貴妃拉着他坐在一邊,“胳膊上的傷怎麼回事,過來坐,我給你看看。”貴妃從箱子裡拿出藥來,“這是我自己調的藥,我兒出征時我都會給他備上一些。”
貴妃給他搽上藥,重新換了紗布。步生蓮想起身上的傷,不願讓她看到,正要把胳膊收回來,卻被貴妃按住了。貴妃沒擡頭,處理傷口的手法十分娴熟,面對他身上的傷也十分平靜,好像已經看慣了這樣的傷……
處理完傷口,貴妃把香膏大小的藥盒放到他手裡,“每日擦一次,這樣的傷口,半月便會好,不會留下疤痕。”
“謝貴妃娘娘。”
二皇子看不下去了,“差不多得了,滾出去。”
步生蓮再度無語,跟貴妃娘娘行了禮出去了。
“娘,你都多少年沒給我擦過傷了。”
貴妃瞧了他一眼,“他多大,你多大?把手伸出來。”
“他也不小了,我在他這個歲數的時候,都不知道在戰場厮殺多少回了。”
“多大個人了,怎麼還總是跟人打架?”貴妃低頭輕聲說了句“武癡”,繼續處理他的傷口,“可惜你在南疆,等什麼時候不打仗了,你回來就好了。”
“快了。”
貴妃笑了下,“那個孩子到底于你有恩……”
“他若不妨礙我們,我自然不會動他。娘放心。”
二皇子從裡面出來,步生蓮正在門口研究那盒傷藥。濯妟把出來前母妃塞給他的藥抖出來,“我母妃給你的。”
步生蓮平白無故接了好些藥,再擡頭看二皇子,從他眼中看出來不滿。
不滿什麼?不滿原本都是他一人的藥如今分給了自己?
濯清塵看向秦皇後,“幾年前我曾經警告過你,管好你的孩兒,不要觊觎我府中之人。我這些年沒殺他,隻是因為他着實沒什麼被殺的價值,怎麼他竟認為,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挑戰我的底線?”
“濯嬰,你為了一個與你毫無幹系的人,動辄就要處置我的孩兒,你又是怎麼看待你府中那人的?全心全意地護佑他,還是說,跟你父親一樣,懷着難以啟齒的感情?”
他們是血脈造不了假的親生母子,原本應該是世上最親近的人,可往往也是最親近的人紮的刀子最狠最利,直中心髒,不留一點活路。
“我确實心悅阿蓮。”濯清塵臉上露出一個笑容來,那笑容看得人心裡一暖。可他走近皇後,低頭看向這個女人時,那溫暖的笑容陡然變了味道,眼中蓄着瘋狂的風暴,看得人心中一驚。“我不僅和皇帝一樣,我對阿蓮的心思比皇帝當年還要龌龊、還要過分。奪人所愛算什麼,哪怕有人多看阿蓮一眼,我都恨不得把那人的眼珠挖出來。更遑論,濯休妄圖傷害我的阿蓮……”
啪——
皇後一巴掌打在濯嬰臉上,長長的指甲在他臉上留下一道細長的傷口,“真惡心!”
濯清塵微微偏頭,用指腹蹭掉順着傷口流下來的血液:這下麻煩了,回去被阿蓮看到,他該怎麼解釋?小少爺如今可不好騙了。
“他跟我說,皇家不會苛待孩童。”
“吃穿上自然不會苛待,但是皇宮裡哪個不是看上頭眼色行事的?陛下原本沒打算封嬰為太子,莊皇後早逝,留下了濯儀,皇帝拿他當眼珠子疼。原本皇帝想讓大皇子當太子的。”
“後來為什麼變了?”
“陛下早些年還管朝政,手段暴虐,當時皇帝的兄弟們還沒殺完,不願意讓他當皇帝的人海了去。從他下手又不易,便隻好從他最愛的孩子身上下手。皇帝剛打算讓濯儀當太子,後腳濯儀便遇到接連不斷的刺殺,可皇帝怎麼舍得讓濯儀日日被這些暗殺折磨呢?”
但他舍得濯清塵。
“我這個三弟當太子,是為了給他大哥擋刀用的。”大皇子笑了聲,“誰知道大皇子不堪用,連皇帝這麼明顯的心意都看不出。濯儀日日針對濯嬰,可惜他手段實在拙劣,反倒被濯嬰反将一軍。”
“皇後娘娘……不管嗎?”
二皇子想起那個風雪天站在皇後寝宮外面的少年,“秦皇後都要恨死他了。”
“你當隻有莊皇後是強買強賣?”二皇子搖搖頭,“陛下娶我母親,是因為我母親是北狄公主,為了穩定邊境局勢。他娶濯嬰母親秦氏,是因為秦氏是當時的世家大族,為了穩定朝廷局勢。後宮可憐的女人們,隻是皇帝用完就丢的棋子罷了。”
二皇子背着手,回頭瞧了一眼步生蓮的臉色,心情愉悅,“如今的皇後秦氏,曾有一位青梅竹馬,卻被皇帝強行拆開,連見一面都是奢望,哪知又懷了濯嬰……秦氏當時,就差親手勒死她的親生兒子了。”
“還有呢?”
“你就沒想過堂堂太子,為什麼會一直住在宮外?原本加封太子,他就該搬去東宮的,可皇帝當時猶豫了。濯嬰何等聰明,自然知道他不願意讓自己染指東宮。于是他自請不入主東宮,說他尚且年幼,思母心切,想要繼續待在他母妃宮裡……可能他以為這樣做,皇帝就會喜愛他一些吧。”
濯妟停下腳步,“皇帝自然願意。可是皇後——當時的秦貴妃不願意啊。他才不關心濯嬰是不是太子,她隻想讓這個孩子離她遠點。那天下着大雪,她關着宮門,不願讓太子進去。可憐小小一個人兒站在門外,還能聽到裡面秦貴妃和衆人逗五皇子的笑聲。你說明明都是她的孩子,差别怎麼這麼大呢?”
“沒人領他走嗎?”
濯妟笑了下,“有啊,大皇子把他領走了。”
步生蓮皺起眉來。
“小太子高興壞了,以為世上還有人疼他。誰知到了大皇子那裡,他膽大包天,竟然敢毆打太子。先是雪天受寒,後是被打,生了好大一場病。這傻孩子連在夢裡都在求他的爹娘看他一眼,說父皇的孩兒都有人疼,為什麼偏偏他沒有人要,他這個太子當得可真是……”
二皇子住了嘴,“故事講完了,别在我面前杵着了。”
步生蓮回過神來,點點頭,神情還有些恍惚,“多謝……多謝你當年救他。”
二皇子搖搖頭,“不是我,皇帝把大皇子護得那樣好,我哪裡能闖進大皇子的寝宮。是我母妃救的,但你若膽敢拿這些陳年往事去煩我母妃,我定不讓你好過。”
步生蓮點點頭,轉身要走。
濯妟叫住他,一挑下巴,示意他看旁邊幽深的宮道,“從這裡往西,是皇後娘娘的寝宮,若我料得不錯,你家太子殿下此時就在那裡。”
步生蓮看向濯妟,“你今日特意告訴我這些,究竟為何?”
“究竟為何?”濯妟當真好好想了想這個問題。
他與步生蓮上次見面還是十年前,覺得這個隻會哭的小少爺除了好看和會耍點小聰明實在沒什麼特别的,哪裡值得濯嬰為了救他又是受傷又是頂撞皇帝?可如今十年過去,這家夥竟然還待在濯嬰身邊,而濯嬰對待他比十年前更甚,甚至冒着被皇帝賜死的風險殺了濯儀,這還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生死都無所謂的濯嬰嗎?
濯妟看向眼前這位少爺,油嘴滑舌、無賴行徑,除了沒長殘還是哪哪兒看着都不順眼。濯妟卻不知道,濯嬰為步生蓮做了這麼多事,此人值不值得濯嬰為他下這麼多心思呢?
而等秋獵開場,他與濯嬰徹底對立,無論誰輸是赢,恐怕他都沒機會驗證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更何況,濯嬰那樣别扭的性格,若是将來知曉步生蓮已經知道了他以前的那些經曆,不知他的反應該有多有趣。
濯妟壞笑起來,“好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