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有勞盧大人辛苦奔波,不僅照料我二人傷病,還替我周旋傅文康與南行事宜。”
“太子殿下為大昭操勞,我等雖是老骨頭,也不願苟且偷安,願盡綿薄之力。更何況,當年還要多謝太子殿下,微臣才得以被貶,我承殿下這份情。”
這話說得不通,濯清塵卻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
當年盧淮卿殿前無禮,天子動怒,處以斬刑。滿朝文武無不替他求情,皇帝這才收回成命。那時濯清塵剛入朝堂不久,在百官下跪為他求情時回頭看了盧淮卿一眼。這人眼看皇帝被朝臣們說服,正要收回成命,歎了一口氣,神色看起來竟然有些失望。
小太子忽然想起他去太傅府借書時,他的老師正在與此人對弈,濯清塵不願因為借書這樣的小事叨擾他們,讓他們大動幹戈地再向他行禮請安,隻讓書童帶着他從旁邊小路進書房,離開時偶然聽到這人對太傅說:“皇帝昏庸無道,朝臣屍位素餐,這臣子當起來實在索然無味。”
這人也許是不想當官了吧。
小太子忽然站出來,在滿朝文武求情時一字一句控訴起盧淮卿的罪行來。兩方争執之下,皇帝終于被他們吵煩了,取了個折中的法子,将盧淮卿貶黜離京,從此做了閩州的一個縣令。
至于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事後小太子回憶起來,想:也許是羨慕吧,羨慕盧淮卿略施小技就可以離開京城,從此和京城的沼澤一刀兩斷,再也不沾染一點黑。他卻被人綁在太子的位置上下不來,掙不開,逃不脫。
濯清塵搖搖頭,算是過了這個話題。
盧淮卿看着濯清塵,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道:“我這些日子見太子殿下與蓮公子感情深厚……”
盧淮卿頓了一下,見濯清塵面色不動,隻微微垂着眸,俨然已經又披上了一層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皮。盧淮卿自認也有些年歲,卻不成想這太子殿下年歲不大,換皮的速度實在讓他也望塵莫及,一時竟覺得十分有趣。
盧淮卿隻好繼續說:“隻是二位的感情,恐怕不止情誼深厚這般簡單。但……殿下,如今陛下沉溺酒池,國事盡歸殿下手裡,将來您再往前走一步時,您作何打算呢?”
“天下英傑萬千,難道隻有皇帝子嗣才配做皇位嗎?”
“殿下,這是玩笑話。您想憑一己之力,推翻祖宗慣例,可是你我都清楚,這皇位之上,可有半寸土地名為自由?坐在這個位置上,有些東西您是抛不掉的。”
看濯清塵沉默不語,盧淮卿繼續道:“若當真到了這一步,世人的刀尖指向的不是您,是蓮公子啊。您執意如此,卻是把蓮公子往火坑裡推啊。”
濯清塵仍舊垂着眸,隻有睫毛微微顫了顫。
盧淮卿的淩遲還沒有結束,“難不成,殿下要将蓮公子囚在寝殿之内,除了殿下誰都不知世上還有一人名叫步生蓮不成?可微臣聽聞蓮公子延州救駕,何等英姿,将來馳騁疆場……”
濯清塵聽到這裡終于按捺不住扔掉這張“死豬”的皮,他打斷盧淮卿,“阿蓮先天不足,常受夢魇所擾,如今又一身傷病,病骨支離,哪裡是能上得了戰場的?盧大人說笑了。”
盧淮卿敏銳地從濯清塵的反應中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大昭與北狄一戰已是箭在弦上,北疆如今有張來清不假。但若濯妟在北狄内亂中勝出,張來清未必能夠在濯妟槍下讨到便宜。臣說句悲觀的,北疆都未必有人能夠抵擋濯妟的鋒芒……若真有這麼一天,殿下也不放蓮公子?”
“不放。”
盧淮卿看着濯清塵,忽然轉了話口,“殿下您二人南行,但卻打算一人回京吧。”
濯清塵避而不答,“沒有張來清,北疆還有呂不凡。再不濟,我禦駕親征,也勢必要拿下叛賊頭顱,但是……阿蓮不行。”
“殿下,可是那呂不凡是個急功近利之徒,心思并不在戰場之上。您要禦駕親征,旁的不說,若有不測,将大昭交給何人?”
濯清塵不答。
盧淮卿又問,“哪怕蓮公子是最合适的人選?”
“哪怕他是唯一的人選。”
盧淮卿長長歎了口氣。
如今皇帝醉心酒池,捧着一點自欺欺人的情誼和着酒液一塊下肚,看樣子是打算一輩子也不得清醒了。盧淮卿看着大昭在濯清塵手下一點一點變好,還以為大昭終于有了一條活路,可沒想到這位“準皇帝”也要被絆倒在同一塊石頭上……
可皇位之上,哪能有情啊……
罷了罷了。
既已出仕,便莫要再看回頭路。
罷了,罷了……
盧淮卿搖搖頭,朝濯清塵行了禮,離開了。
從盧府後門出來,穿小路,上南山,有一座新墳。若此時沿着山路上山,或許還能聞到從山頂飄下來的酒香。十七正坐在墳前,在墓碑前用木棍挖了一個小小的坑。
“我是不知生死之為何,但既然這是你自己選擇的結局,死後無論你解沒解惑,都怨不着旁人了。”
天上盤旋的鹦鹉落在他肩上啄他的腦袋,這鳥似乎都比十七這個大活人通人性,知道什麼話惹人惱,什麼話惹人難過。
十七把這隻下嘴沒輕重的鳥從肩膀上捉下來壓在胳膊底下。從懷裡取出兩個瓷瓶,一黑一白,放到了眼前小坑裡,重又把土埋上了。
“當初陳大夫給藥時說過,這兩味藥都不是好東西,你們一個兩個都不聽……好死不如賴活,這不是最簡單的道理嗎?你們這些人啊……”
十七站起來,被他壓制已久的三色鹦鹉身上一輕,重新飛上了天空。
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把空了的酒囊依舊别在腰裡,“同僚一場,我來是跟你說一聲,邢水樓輸了,小十一赢了。如此……你可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