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懷序臨出家門,被孟棠叫到書房。孟棠也不說話,隻看着書房中挂着的一幅畫。孟懷序順着看過去,想起這是當年魏源魏大将軍回京述職,來孟府喝酒,二人起興時,魏大将軍的信手塗鴉。畫的是隻長在北疆,且偏偏隻在寒冬臘月裡盛開的一種無名小花。魏将軍曾說,這花奇妙得很,北疆風越烈,雪越沉,這花便卯着勁開得越風風火火,勢要跟北疆寒風冷雪一較高下似的。
魏将軍還說,這花米粒大小,顔色也如白雪一般,往往被北疆霜雪掩埋,除了北風吹過時,風中偶爾有一絲淺淡的香甜氣,再看不出什麼存在的痕迹,安靜地如同未曾開放過一樣。隻有在明年春三月,樹桠上長出的一點冒尖的嫩葉,能證明它未曾死去。
後來孟棠和魏源談了什麼,孟懷序已經記不清了。他被不知輕重的魏将軍灌了一杯北疆的烈酒,緊接着就倒在桌上,醉得昏天黑地。他睡的姿勢不對,覺得額頭抵着桌子難受,也沒人來幫他調整一個姿勢,他便自己掙紮着醒了過來,枕着胳膊又要睡去。半睡半醒之間,身旁的兩位長輩已然不在位置上,在旁邊不知是拜堂還是比賽,一個勁地互相彎腰行禮。年幼的孟懷序看樂了,又閉上眼昏昏睡去。
孟懷序想起舊事,笑了一下。孟棠被他的笑聲叫回了神,轉過身來,臉色卻有些不太好看。
孟懷序收了笑,“父親?”
孟棠看着他,突然開口問:“若今日,要你在孟氏和你的性命之間選擇其一,你選擇什麼?”
“孩兒受家族庇護,不敢忘恩負義。”
孟棠又問,“若要你在孟氏與懷芷之間,要你在孟氏與我之間選擇其一呢?”
“懷序願代父親、代小妹受一切罪過。”
孟老夫人身體不好,在懷芷還不記事的年齡就早早去了,餘下他們三人相依為命走到如今,感情十分深厚。孟懷序甯可以身為燃料,為孟氏做那隻撲火的飛蛾,也萬萬不肯讓人傷害他的父親和他的妹妹。
孟棠不給他留下喘息的餘地,“若要你在孟氏與孟家之間選擇其一呢?”
孟懷序心中有疑:孟家是孟氏的樹身,二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何分得開?
但孟棠并未給他将心中疑惑問出口的機會,他歎了口氣,“世家子弟,必以‘族’之一字為先,守家族世代榮昌。這些是我繼任孟氏族長時,我的父親教給我的。我曾将這些教給你的,因為那時我認為這是正确的。”
孟懷序疑惑地看向他:不對嗎?
“你低頭看看你身上這層‘世家衣’,可曾看見它是以何織就的?”
孟懷序有些不确定地答道:“家族榮耀與功績?”
“這些年,四大世家相互掣肘,暗中争鋒,好好一個朝堂成了世家們争名奪利、勾心鬥角的競技場。”孟棠拿拐杖指了指孟懷序,“可你扒開這層世家衣往裡面看去時,哪個不是内生污糟,一團亂麻?”
孟懷序下意識朝他所指看向自己的胸口,隻看到了他身上的錦繡朝服。
“這身衣裳,以‘利益’二字織就。所謂的家族榮耀與功績,隻不過是彼此評頭論足起來,讓大家都不至于難堪的夢幻泡影罷了。”
孟懷序細細揣摩他的話,忽然擡頭,“父親,當年私吞北疆辎重,孟家……也參與了?”
孟棠終于笑了下。
孟懷序立馬往外走,“我去寫請罪書呈給陛下……”
他一隻腳跨在門檻上,又覺不對:陛下如今必然知曉當年世家的所作所為,以當今陛下的性情也不會容忍其中任何一家,若是孟家參與當年的事,當初白無生來找他,孟棠為什麼會說這是陛下選了他?
孟懷序在門口停下,轉身想去看清孟棠的,可冬日太陽晚升,孟棠被卷在書房的陰暗之中,看不清晰。
今日注定不是一個能輕易消停的日子。
朝堂之上,秦氏族長不知道吃了哪顆熊心豹子膽,列數先帝條條罪狀,不僅如此,還把朝堂衆人,大的小的、實職虛官、文臣武将,有一個算一個都給編排了進去,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在座各位連同醉死酒池的那位沒一個好東西。
朝臣們先是膽戰心驚,覺得秦氏終于被當今聖上逼瘋了,随後聽他坑算到自己,又氣憤不已,恨不得拿笏闆插到秦氏腦袋上,再往後聽他把整個朝堂囫囵個坑了進去,又都麻木了。說到最後,被秦氏無端提及的大臣被點到名字,原本困得眯起縫的眼睛猛地睜大,見他還沒結束,又拿袖子遮掩打了個哈欠,繼續垂着頭做罪人反思狀,實則偷摸打盹睡覺去了。
孟懷序将滿朝“罪人”的反應看了一遍,心中冷笑。
秦家打的好算盤。将滿朝官員與先帝綁在一起,濯清塵要想查秦家、想查世家,就得從頭查起,一個不落。所謂從頭查起,得先查先帝的罪過。自古沒有兒子查老子的道理,更沒有皇帝兒子查先帝老子的道理——哪怕這位老子是以“荒唐”二字治國。所謂一個不落,得把在座的各位大臣們都查一遍。不然就是偏袒不公,無法服衆。
他秦氏動動口,将世家隐藏在朝堂衆臣之内,将衆臣放置在先帝有罪、法不責衆的兩塊盾牌之後,逼迫濯清塵放棄對世家的打壓攻擊。他如今在朝堂上說出這些話,明日傳到百姓口中,他就成了大昭的“直臣”“忠臣”,自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罰他,得先看看他肩上這兩塊民間頒發的“丹書鐵券”。
濯清塵安慰步生蓮說秦氏不會造反,其實跟造反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