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塵把本子扔到旁邊的火盆裡,火盆中幾近熄滅的火立時燃燒起來,火舌頃刻把紙張吞沒,甚至幾乎要探出火盆,燒到外面來。
濯清塵轉身去拿話本,卻發現身後的話本已經空了。
“陛下,您要的東西已經準備好了。”
濯清塵撐着身體站起來,伸手撩開錦罩,下面是兩身衣裳,大紅色的,繡着龍鳳,是喜服。濯清塵在紅衣上碰了碰,笑了一下。一片影子擋住了讓紅衣上的金絲銀線閃爍光芒的太陽,濯清塵笑容消失,眉心蹙了一下,轉頭,是十七。
與濯清塵目光交彙,十七立刻俯身,“屬下領命。”
喜服在濯清塵手下被攥出了褶皺,他身體晃了一下,似乎沒聽到他的話一樣,轉頭回到了觀雨亭。
午令茫然地擡頭,一句話不說,怎麼就領命了?
步生蓮身上穿着一身素黑窄袖長衣,不知是誰給他換上的。這衣服醜得很,蓮少爺說不定就是被這衣服醜得不肯睜眼。
“我幫你把這身衣服換下來燒掉……你在信裡說,‘路遇新嫁娘,喜服豔豔,甚是好看’,不是說,等你回來要跟我偷偷拜堂成親嗎?哥讓人把衣服準備好了,等拜了堂就不生氣了,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
離開觀雨亭,午令追上十七,“十七大人,剛剛……”
十七擺擺手:陛下那副樣子……若讓他說去查步生蓮的死因,豈不是逼着他親口承認步生蓮死了嗎?反正陛下沒說不讓他查。
十七轉身要撤,看着午令手中空了的托盤,又停下來,“這身衣服若是被外面的大臣看見,陛下的英明就都毀了。别讓外面的人闖進來。”說罷,十七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善解人意得過分,體貼得過分,簡直就不是他了。
醉春樓的小厮辦完事回到醉春樓,來到二樓一個單間,恭敬地向裡面的客人行了禮,“兩位貴人,小的在太子府東門等候,次次來開門的隻有那位斷指的公公,除此之外再無旁人。但貴人府邸,小人不敢造次,能探到的隻有這些。”
一個金元寶被放在桌上,小二捧起金元寶放在衣服裡,再次行禮下去了。
濯休:“步生蓮的棺椁應當是被放在了東邊觀雨亭中。阮大人有何打算?”
阮良一拳砸在桌上,“自從步生蓮的棺椁被運回京,陛下便放着朝中事務不管,日日與一具屍體相伴,連早朝都停了……這人當真是妖孽,是禍水!”
今夜月光亮極了,讓那兩身喜服在黑夜裡發着光似的。
等紅燭快要燃盡了,濯清塵對着黑黝黝的棺材,拜了三次——天地未曾善待過他們,高堂早已離去,他們對拜了三次。
禮成之後,濯清塵停在棺椁前,笑道:“阿蓮,你看,我們拜堂了。”
濯清塵慢慢移向步生蓮的臉頰,然而卻在觸碰到他的一瞬間迅速收回手,好像被他冷冷的溫度冰到了,又好像被巨大的痛苦灼傷了。
一滴淚砸在地上,濯清塵視若無睹,顫抖着手再次觸碰步生蓮的臉頰,問步生蓮,“還不肯醒過來嗎?”
濯清塵不依不撓,捧着步生蓮形容慘烈、僅靠一點皮肉與筋骨相連的手,把臉頰靠在上面,懇求他:“别往那邊走,回來找哥好不好?”
“你……”濯清塵垂下手,淚水跟着落下來。他無能為力了,這一次他喚不回步生蓮了。濯清塵看着慘白的屍體,聲音哽咽,“你這麼早去找她,娘親會難過的……她該生我的氣了……”
濯清塵緊緊攥着棺椁邊緣,腦袋磕在棺椁上。
阿蓮……
哥……
棺材裡的人身着紅衣,那人的魂魄卻仍然穿着他死時的盔甲。
步生蓮緊趕慢趕,終于在一刻鐘前趕了回來,将将趕上濯清塵穿着喜服走到亭子裡。
他随即明白了濯清塵的意思。
步生蓮跟着跪下來,一陰一陽,一南一北,二人隔着棺椁,隔着生死,拜了天地。
勾魂使發現,反而在這時,步生蓮身上翻湧着血色的黑氣安靜下來,步生蓮在一瞬間馴服了原本正在伺機吞噬他魂魄的血色,甚至将它為己所用——步生蓮用黑氣包裹住了觀雨亭,把勾魂使擋在了外面。
黑氣裡面,濯清塵的腦袋不斷地撞擊棺椁,步生蓮妄圖用身體擋住他,但濯清塵仍然穿過他的胸膛撞擊在棺椁上,頭破血流也不曾停。
“夠了……别再撞了……”
步生蓮不斷地嘗試觸摸他,不斷地和他說話,不斷地造出一些聲勢妄圖讓濯清塵發現他的存在。但他形同虛設,連一粒塵埃也不曾驚動。
濯清塵聽不到他,也看不見他。
他們之間,隔着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