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梁何并非是非不分之人,白無生迅速打斷他,轉頭喝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臣求廢黜……”
“步生蓮已經死了!”濯清塵咬牙切齒,恨這些仍然逼迫他的人。
這人叩首,“陛下聖明。”
是啊,步生蓮已經死了,連屍體都沒有了。陛下,你還想要固執地抓着什麼呢?你還有什麼可抓的呢?莫要沉溺于過往,你看看大昭,看看大昭的未來,可還擔在你的肩上呢!
随後,文武百官齊聲高喊,“陛下聖明。”
白無生沒跪,于是他得以看到衆人沒看到的一幕,皇帝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人,眼神倏爾放遠了,白無生分辨他看向的方向,忽然想起來,那是更北方,步生蓮死去的地方。
皇帝陛下張了張嘴,無聲地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然後嘴角浮起一個凄慘的笑。白無生看到皇帝的心在流血。不,不對,白無生看到,皇帝的心髒被人剜走了,用的是鈍刀,因此那個血窟窿切面并不平整,醜陋而空洞,随着皇帝的離開淌出一條血路來。
白無生突然為他感到難過。從此以後,濯清塵不再是濯清塵,濯清塵隻能是皇帝了。
火勢從東邊起,自太子府最東邊的觀雨亭,一路沿着連廊蔓延,火龍吞噬了東廂房,再往西,在燒毀書房和太子卧房之前被人救了下來。
大火之後,空氣仍然灼熱,蒸幹了皇帝陛下的淚水,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曾經放置過步生蓮棺椁的地方,那裡隻剩下一片灰燼。
木頭的灰燼被水浸過,踩上去時就像要陷進去了一樣。
木頭會被燒沒,皮肉也會燒盡,那骨頭呢?濯清塵推開殘木,不知翻了多久,隻知道太陽月亮交替又交替,他終于翻到了最後一層,可是濯清塵在棺椁殘骸裡一無所獲。
他連步生蓮的屍體都找不到了。
步生蓮坐到濯清塵身邊,看着濯清塵那雙好看的手,此刻那雙手一點都不好看了,滿是血痕,指甲劈斷了好幾個,指縫裡全是黑垢。
步生蓮伸出手,蓋住那雙鮮血淋漓的手,“勾魂使說,我的□□最多在人間存在四十九天就會消散……今日正好是第四十九天。”步生蓮苦笑了一聲,“本非肉胎,何來屍體?”
“你非要對我這麼殘忍嗎?”
步生蓮一愣。
濯清塵也看着自己那雙手,他不覺得疼,他隻是想起了步生蓮曾經握住他雙手時的溫度和觸感。濯清塵已經沒什麼力氣了,若非步生蓮挨得近,幾乎要忽略掉他比喃喃還要清淺的語音。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呢?你答應過回來陪我的……你答應過我的,你不是說……來日方長……來日在哪裡呢?你在哪裡呢?”濯清塵的胸膛突然起伏地劇烈,步生蓮聽到一聲恨極的埋怨:“騙子!”
似乎是不打算原諒步生蓮了,濯清塵突然站起來,往前走去。可沒走兩步,濯清塵身形忽然晃了晃,往後倒去。
步生蓮慌忙地伸出手想要接住他,可濯清塵的身體穿過步生蓮,濯清塵摔在地上。
步生蓮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力。他隻能看着無數的人從暗處湧出來,着急忙慌地找找太醫,安置濯清塵。無數的人穿過步生蓮,步生蓮站在院子中央,目光追随着被擡走的濯清塵。
一場大火之後,下起了細密的小雨。可是連細雨也不光顧步生蓮,他在人間的存在依然被抹殺掉了。
步生蓮眨了眨眼,擡腳想要趕去濯清塵身邊,被勾魂使按住了肩膀。勾魂使怕他跟上次一樣控不住心神再有化成厲鬼的風險,手上用了力。
“四十九日已到,你該回去了。再不回去,你會魂飛魄散。那樣,你連他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
雷聲漸起,雨一瞬間就下大了。今年的雨跟下不完了一樣。步生蓮卻沒有反抗,肩膀垮下去。他怔怔地問:“回哪兒呢?”
“回冥界,回豐都,回地府。”
“他該怎麼辦呢?”
“等到忘記你,就沒事了。”
步生蓮一眨眼,眼淚就流出來了,他忙低下頭,“這麼大的雨,沒人管他,他會生病的。”
勾魂使不知道一代皇帝為什麼會沒人管,他正要說話,卻正好瞥見步生蓮含着淚的側臉。
眼前的這個鬼是冥界最不像鬼的。或許是他死得太過突然、太過年輕,以至于他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已經做不了人了。又或許是他當鬼實在沒多久,以至于他明明已經成了鬼,感情卻仍舊那樣濃烈,讓勾魂使隻是旁觀着,就要被他身上熾熱、濃烈的感情灼傷了。
勾魂使收回手,他一向不會勸人,隻好公事公辦地繼續說,“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