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
“判官的禁書。”
“哪裡有千年犀角?”
鬼話連篇毫不忌諱的白無常這時卻不敢往下說了,他把自己藏在忘川裡,隻餘下一雙眼睛。
“你若不說,我就去砸了無常府,用寒鐵鎖把你捆起來再扔回忘川。”
寒鐵鎖束縛魂魄之力,到時候就不是如今先燒袍子後燎皮肉這般慢條斯理的溫和“炖法”了,他恐怕頃刻間就能被忘川洗得渣都不剩,“判官有!但是你敢去要嗎?”
步生蓮的身影再次消失。
判官并未從手中書上擡起目光,“千年犀角在左邊第三排書架從上往下數第四排第五個格子上。”判官翻過一頁書,不急不緩地說道:“但是……你有心頭血嗎?”
步生蓮猛地頓住。
判官眨眼來到他的面前,卷起書拍了拍他的胸口,“或者說,你有心髒嗎?”
他沒有心髒,也沒有心頭血。他是土生土長的冥界鬼怪,這具皮囊之下,并無血肉,隻是一團又一團的黑氣。他非人魂,因此既無法像閻羅一樣重開兩界門,也無法像勾魂使和黑白無常那樣行走于兩界。若非當年被閻羅帶去人間,他也許要一輩子紮根在孟婆攤後的梅花林,聽路過的遊魂說幾句人間閑事,渾渾噩噩度過鬼魄漫長的壽命,不知人間有位濯清塵。
步生蓮垂眸,他看着手裡的千年犀角,哪怕知道無用,他一時也舍不得丢掉,“我想見他。”
“有什麼用呢?無非是徒增煩惱罷了。”
步生蓮固執地重複,“我想見他。”
“哪怕見他一面就要寒鐵加身,受血池之苦?”
“有辦法能讓我見到他?”
判官愣了一下,步生蓮來到冥界後始終蒙着陰霾的眼睛一瞬間極清極亮,像是寒冰化水洗去玉石身上的塵埃。
判官心想:反倒是冥界的身份成為了他的負累嗎?
“勾魂使并不知……他手中的那把勾魂器與黑白的鎖鍊、長鞭有所不同,乃是從人間所得。”
也就是說,步生蓮可以借由勾魂器,讓勾魂使帶他去人間!
這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判官幾萬年不曾失态過,此話一出口,他先給了自己一巴掌。
待步生蓮離開,判官轉頭瞧着身後蹲牆角的白無常,眼中的笑意含着冰,“小白,你又想去人間受罰了?”
白無常顧不上受罰不受罰,驚愕地盯着判官腰間——那根從來都沉寂不動的判筆此刻正微微顫動着,“判……判官大人,您的判筆……”
判官懶得去看,“我口無遮攔,失言當有罰。我将閉關三月受罰。小白,若你再惹事,下一次,便讓你與小黑分隔兩界,一世不得見面。”
白無常藏回牆後,隻餘處一雙眼,“我錯了。”
判官歎了口氣,把書扔到桌上,轉身回了府中。白無常探出腦袋,看到判官進去之後,兩側的書架自發移動到中間,成了一層又一層關閉的門。白無常盯着判官身影最後出現的地方,心想:判官與判筆同源,判官一言一行便是判筆之意,那這“失言”,算是判官失言,還是判筆失言?
勾魂使者去人間勾魂得領任務,報備時間地點,領牌子……與人間流程一樣繁瑣。勾魂使統領一衆勾魂小鬼,非氣運之人壓根用不着動用勾魂器,也動用不了勾魂器,步生蓮能夠去人間的次數其實少得可憐。
步生蓮日日等在奈何橋頭、梅花林前,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勾魂使才拿着勾魂器來到他的面前。
步生蓮來到太承宮時,寝宮裡沒有一個人,步生蓮在空中飄來飄去,在等濯清塵的間隙無聊地點評寝宮的布置。
床上的被子太薄了、桌上的茶水涼了也沒見來人換。最後,步生蓮坐到桌旁,目光看向桌角的花瓶。花瓶是白色的,與太子府那隻樣式有些不同。步生蓮單看着裡面插着的各色的名花,覺得這不是濯清塵喜歡的。
門外響起腳步聲。
步生蓮托着腮的手慢慢拿下來,他下意識挺直腰背,甚至清了清嗓子,目光追随着開門進來的濯清塵,直到濯清塵将花瓶裡的花扔到一邊,将懷裡紅豔豔的花朵插在裡面,步生蓮才意識到濯清塵懷裡原來還抱了花。
“啊!”步生蓮低頭看了一眼,又迅速把目光黏回濯清塵身上,“我就知道你不喜歡那個。”
也許是嫌他來得晚了,因此濯清塵并未搭話。但濯清塵一貫口嫌體正直,花瓶被濯清塵搬到桌子正中央。
步生蓮伸手碰了碰花朵,“這是淩霄花?”
對面的人笑了一下,手指碰了碰他剛剛放過的地方,“這不是淩霄花,這是晚秋石榴紅。”
步生蓮動作頓住了,他伸出手,把手放到濯清塵面前。“哥?”
濯清塵歎了口氣,微微擡手,廣袖順着他的小臂下落。濯清塵的手穿過步生蓮,将花的頭擡起來。“石榴花花瓣繁複,散亂無序,這兩種花到底哪裡像了,你是怎麼弄混的?”
步生蓮收回手來,“誰知道呢?可能當時,隻顧着看你了吧。”步生蓮看着廣袖垂落後濯清塵裹滿手掌和手腕的紗布,掙紮着從那片白中撕扯下目光,重新看向濯清塵,“可惜……可惜是秋天,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來……如果是冬天就好了,我還沒來得及看看太子府的梅花呢。”
濯清塵的神色有一瞬間的失意,随後又擠出一點笑,“太子府的梅花嗎?出了一些事,我讓人重新種了一些,可能不是你當初的布局了。但比之前的梅花多,品種也是你挑的那些,你别生氣好不好……”
“我不生氣……”步生蓮想起什麼,狗皮膏藥似的湊上來,“哥,我跟你說個秘密,奈何橋頭,孟婆門後有片梅花林,閻羅說,我就是……”
勾魂使出現在步生蓮身後,步生蓮停住話音。
“這就要走了?”
“是,回去吧。”
步生蓮站起來,又蹲下,“哥,你記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把朝廷的事交給白無生他們,别什麼都自己做。對了,幫我去看看醉春樓出了什麼新品……”
勾魂使收回勾魂器,“醉春樓一年前已經倒閉了。”
步生蓮苦笑一聲,“是嗎?”
他站起來,“走吧。”
濯清塵眼前的花瓣顫了顫,他笑了一聲,“那麼喜歡梅花,你說,你該不會是哪裡的梅花精吧……”
無人回答他。
也無鬼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