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生蓮有些越界的真誠與溫柔,像捧着金燦燦的花粉的花朵,濯清塵被吸引,就像追逐本能一樣。他情不自禁地把人救下,把人留下。然後終于在察覺他長大成人那刻,情難自抑。
那細細探究的目光直直落在步生蓮臉上。
濯清塵不禁好奇,這個奇怪的小孩到底有着怎樣豐富的過往,又會有怎樣精彩的未來。他又不禁期待,如果他能在這個孩子的生命中停留,那該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那份羨慕、好奇與探究通通變成了如同潮水般的憐愛,他似乎要用這種方式把步生蓮囚在自己身邊,讓他得以時時刻刻地看着步生蓮,用以捂熱他孤獨又冷漠的心髒,聊以慰藉他可憐又可悲的人生。
他也分不清他對步生蓮的感情是何時變成了不可言說的愛意……心悅步生蓮似乎是一件理所應當、自然而然的事,當然,哪怕是要走到這一步,他也用了一些時間。他隻知道,在那個無所事事的黃昏,不知道哪根弦作祟下他點向步生蓮嘴唇的那根手指,讓他整個人都灼燒起來,他被毀滅了,又如鳳凰涅槃般獲得了新生。他想,他要一輩子都敗給步生蓮了……一輩子都敗給他才好。
他反複斟酌自己的心意,将一切可能存在的理由排除掉,當隻剩下心悅步生蓮這一條選項,再三确認無誤後,終于敢試探着看向心裡步生蓮種下的那朵無根花。
他甚至悄悄松了一口氣。
他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讓喜悅流遍他的四肢五骸,又責備于他的小題大做。
他該如何讓步生蓮得知他就快要滿溢的愛慕?
他想要将愛意宣之于口,又每每在對上步生蓮的目光時退縮——他的目光太過純粹,太過……
太過什麼?他那時還尚未将步生蓮的目光冠上一個恰如其分的名義,他隻是隐隐覺得自己的愛慕在這樣的目光之下顯得“證據不足”,他卻步了。
步生蓮感情豐富又細膩,然而,他在這件事上是一個遲鈍的人——他将“和濯清塵一輩子在一起”這件事想得理所當然,從未有過任何猶疑與糾結,因此他并沒有想到自己也許需要将“和濯清塵一輩子在一起”這件事背後的情感理出個所以然來。
濯清塵隻好不動聲色,一日又一日地不斷淬煉自己的感情,以祈求能夠與步生蓮相配。
可他從來不是一個幸運的人。
濯清塵遙遙地望着延州城外葫蘆口上駕馬持刀的背影,他在此刻才得以将那樣純粹的目光冠上“忠誠”之名。
他的愛意成為背叛忠誠的罪惡的元兇。
這讓他悲痛、失控,卻不得宣洩。
但他心力交瘁,已經壓不住了。
那個吻落到步生蓮臉頰,鋪天蓋地的情感随着那個吻終于找到出口,得以宣洩。而濯清塵無路可逃,也無路可退了。
他隻好将一切交由步生蓮來審判。
然而從害怕到直面他隻用了很短的時間。他是靠步生蓮的一點真心苟活的人,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命拱手相讓。那麼他,有什麼不能去見步生蓮的?他很久不見他,很想他。
當步生蓮喊出他的名字的那刻,他就知道,步生蓮對他并非全然無情。也許步生蓮仍然不明白他所持有的是哪份感情更多一些,但濯清塵不在乎。他要一輩子都和步生蓮在一起,他可以慢慢等……等不到也沒關系。
他從此坦誠又坦然。
濯清塵以為他們會死在從北到南的那段路上。他曾試過偷偷離開步生蓮,也許那能讓步生蓮活下去。但是濯清塵失敗了。他不敢再抱有這樣的想法,在濯清塵身邊,至少步生蓮還多一條命。
他無數次呼喚步生蓮的名字,無數次試探步生蓮的脈搏,他像捧着一個即将化掉的雪人,一口氣都有可能讓步生蓮消散在他眼前。他想他該慶幸,步生蓮還願意回來,回到這個亂世荒年,回到他的身邊。
秋風吹起楓葉,濯清塵功德圓滿。那也許是濯清塵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不對,濯清塵這輩子有很多最幸福的時光,有步生蓮在的時光都算。
可惜幸福的時光如此短暫。哪怕他們做了完全的準備,兩人還是走上了各自的道路,像是命中注定一樣。
步生蓮很會哄人,很知道怎麼讓濯清塵放心,他在遠離京城的地方造了一個屏障,用以擋住北疆的血腥和殘酷,然後在屏障上塗滿彩墨,用夕陽、沙漠、蠍子、新嫁娘、邊塞樂填補屏障上被沖撞出來的裂痕,在他的信裡,北疆永遠是生機盎然的。
濯清塵懸浮的心被他一兜又一兜沉壓壓的信按回了原處,眼看濯妟已死,北狄潰散,濯清塵終于放下心,安心數着步生蓮的歸期。
也許是對他松懈的懲罰,步生蓮回不來了。
濯清塵想起安睡着不肯醒來的步生蓮,看着付之一炬的太子府,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父親無情,母親殘害,國君無道,朝臣腐敗,幼小的太子殿下膽大包天,覺得他的父母君臣皆不值得敬畏。他的老師告訴他,人不能沒有敬畏。
——可我該敬畏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