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蕭珩不語,李進喜勸道:“方才李冀昌處死了四位王爺,看架勢是要對皇室血脈趕盡殺絕,楚王恐有篡奪之心,陛下……不如暫且忍耐一下,先扮作公主,再借機逃離京畿,隻是……”
說着他臉上又露出悲戚之色,“如今李冀昌勢大,淮南、河南乃至河北一帶,幾乎大半個中原皆在他的勢力之下,他又與身處河東的鎮北王結盟,老奴不知該逃往何處……天下諸鎮之中,何人還可與之抗衡?”
“呵。”
面前的人忽然輕哂一聲,嗓音冷冽,如冰玉積雪。
李進喜一愣,“陛下?”
“昔為同池魚,今若商與參[1]。” 蕭珩将杯中的水倒入茶托,唇角揚起幾分諷意,襯得那雙鳳目格外薄情。
蕭珩:“天底下怎會有永遠的盟友?隻不過共同的仇敵當前,委身于相同的利益罷了,如今安有良逃亡鳳翔,燕廷名存實亡,之前朝廷派去讨伐河東的三大藩鎮被李冀昌吞并了兩個,他已跻身天下第一強藩,共同的仇敵沒了,李冀昌昔日最大的助力、他的盟友……”
“如今就是李冀昌最大的威脅。”
李進喜一怔,“可是老奴方才還聽說,李冀昌有意将女兒嫁給鎮北王世子,看着是有意拉攏。”
蕭珩揚眉,“鎮北王答應了?”
答應了段雲楓就不會眼瞎把他當成公主,還來提親。
李進喜:“鎮北王原先是願意的,隻是世子段雲楓……”
蕭珩:“你覺得是他兒子段雲楓犯渾,所以壞了兩家關系?”
李進喜躊躇着點了點頭。
蕭珩垂着眼簾放下茶盞,“恰恰相反。”
“段雲楓他既然都提親了,大概是因為他知道鎮北王會順了他的願,拒絕李家的親事,看似是他一個人昏了頭,實際上是段家在打李冀昌的臉,他打心底就不服李冀昌。”
李進喜神情一怔,隻覺得眼前的天子忽然變得心思深沉,令人捉摸不透,“陛下是覺得?”
蕭珩用茶盞杯沿畫着輿圖,與他分析道:“鎮北王的漠北鐵騎兇悍,但鎮北王段昱是個直心腸,少謀略的人。”
若非如此,鎮北王先前也不會在朝廷危難之際,次次出兵勤王,可謂指哪打哪,此次與李冀昌結盟,後者以“清君側”之名忙着吞并藩鎮,段昱的目标卻始終清晰明确。
那就是搞死安有良。
段雲楓攻入洛陽前,鎮北王曾多次上書,隻要朝廷交出安有良他就立即罷兵,當然能不能交出安有良皇帝說了不算,因為中央禁軍的兵權在安有良手裡,與其說嘉甯帝是皇帝,不如說他是安有良的吉祥物、護身符,但這次護身符不管用了,安有良先前的所作所為實在把老實人逼急眼了,鎮北王這次是不見他的人頭勢不罷休。
蕭珩甚至不懷疑,鎮北王若是清除了朝中對自己的威脅,便會班師回河東,繼續當自己的鎮北王,名義上仍擁立燕室皇帝。
蕭珩:“安有良将他逼反前鎮北王一直聽朝廷調遣,堪稱‘忠義’,是因為他祖上皆為燕臣,朝廷雖已衰弱,卻仍能勉強制衡四方勢力,他聽命于蕭……于朕,名正言順,可李冀昌是什麼人?”
他揚唇一哂,語氣譏諷,“不忠不義、竊國賊爾。”
蕭珩:“之前李冀昌在鎮北王最困難的時候,借道解了他的性命之危,便是他兩肋插刀的朋友,再加之共同的仇敵當前,兩人結盟天經地義,可如今李冀昌有心稱帝,那便是要鎮北王稱臣,朋友與君臣豈可混為一談?”
李進喜已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蕭珩:“其實鎮北王的性子就是他最大的軟肋,若是李冀昌思慮深遠一些,選擇先扶持一個皇室血脈上位,便有了正統之名,再培養朝中勢力,鎮北王于無形之中隻能被牢牢拴住,李冀昌假以時日再慢慢釜底抽薪,便可一點點削弱鎮北王的勢力,隻不過李冀昌為人陰狠,又急功近利。”
“他剛攻破京都,便殺光皇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這是他下的一招錯棋、爛棋。”
“鎮北王的漠北鐵騎不會聽命于他,他必然容不下河東這塊潛在的威脅。”
“兩人隻會勢同水火。”
蕭珩擡眸看向李進喜,“李冀昌急于稱帝卻名不正言不順,鎮北王若亂,天下藩鎮必紛紛效仿。”
李進喜連連點頭,“陛下分析得極是!屆時局勢一亂,便可趁機逃離摯肘……”
“逃?” 蕭珩笑了,他眸底閃過一抹冷色,“朕為什麼要逃?”
這百年的時間,他那些個無能的子孫幹了不少荒唐事,天下才落入這般烽煙四起的亂局。
從現在起,他要撥亂反正。
他不要當這高堂上被諸多勢力挾持的傀儡天子,他要鏟除李冀昌,除掉一切動蕩朝堂的勢力。
他要四海平一,天下康甯。
方才蕭珩還一時處于重生與即将亡國的震驚中,但此刻他已完全冷靜下來。
至于如何推波助瀾一把,讓鎮北王與李冀昌勢力的矛盾徹底爆發,蕭珩心中已有了一個大緻的想法。
眼下他需要做的便是了解清楚這位鎮北王世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性格,還有他心底對楚王李冀昌以及蕭燕皇室的态度,畢竟如今鎮北王段昱人在河東,率軍進京畿的人是他兒子段雲楓,蕭珩能通過嘉甯帝的記憶推斷出段昱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卻對他這位初出茅廬便一戰破三鎮的兒子不甚了解。
雖然段雲楓将他當成公主十分荒唐,但這個身份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公主好些了嗎?”
就在此時,營帳外傳來了婢女的詢問聲。
李進喜神情一滞,擡眸看向蕭珩,無聲地征詢對方的意見。
蕭珩颔首。
李進喜沖外面揚聲道:“剛醒!”
婢女道:“我這就去禀報将軍。”
聽着那腳步聲漸遠了,李進喜掀開簾子察看一番,回來與蕭珩道:“陛下,人走了。”
蕭珩:“從現在起,不要再稱朕‘陛下’。”
李進喜:“是……陛……呃,殿下。”
蕭珩想了想,“你去與那姓段的說,朕得了啞疾,暫時不能開口說話。”
他一開口,段雲楓再怎麼樣也能聽出來他不是“公主”。
李進喜:“是!”
“老奴這就去辦。”
說着他便欲離開。
“慢着。” 蕭珩擡手将人叫回來,“讓人取帷帽面紗這種能擋臉的東西來。”
之前段雲楓估計離得遠,再加上水裡看不清,才能瞎了眼将他當成“公主”,但凡湊近了看,都會發現他的五官輪廓淩厲,不似女子。
他伸手摩挲着下巴。
好在現在已經入了冬,穿個毛領遮遮喉結不是問題。
蕭珩:“行了,你去吧。”
“是。” 李進喜當即按照蕭珩的吩咐去做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外頭的天色漸黑,營帳内點上了油燈。
“公主……” 營帳外再次響起了婢女的聲音,“您要的東西,奴婢給您送來了。”
李進喜掀開營帳,指着外頭的案幾道:“多謝姑娘了,擱這頭放着就好。”
婢女放下東西,她下意識地往賬内一瞥,昏黃的燭光下,隻見那人穿了件朱錦華服,正端坐于書案前,不知在翻閱一本什麼書,冷白的膚色襯得賬内也跟着亮堂了起來。
似乎聽到了外頭傳來的動靜,眼前人放下書,側目看過來的瞬間,那婢女不知怎的,蓦地紅了臉。
她先前聽聞公主好看,卻也沒想到是這般好看。
眉目深邃,目若點漆,唇薄鼻挺,不似溫婉可人的女子,倒像個風流公子,這麼想着,她的頭又低下去幾分,不敢再看眼前的人,隻是低聲道:“将軍想請公主至帥帳處一叙,說是有事想請公主幫忙。”
蕭珩聞言接過李進喜遞過來的帷帽戴上,從桌案前站了起來。
那婢女又是一愣,她身量本在女子中便算高的,可公主竟是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還不止,就連軍營中的許多士兵都沒有這般高。
帷帽上的白紗垂至蕭珩腰際,遮住了大半張臉,隻若隐若現地露出半截高挺鼻梁,他提筆從容地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我知道了。
婢女擡眸的時候,風恰巧掀起半邊帷紗,露出對方那雙如墨似的深邃眼瞳,她臉又是一紅……
公主殿下的肩……
也好寬。
面前的人沒再說話,帶着李進喜徑直出了營帳。
婢女偷偷瞥了眼公主方才留下的那行字,愈發覺得那字若鐵畫銀鈎,筆鋒遒勁,很是俊逸……
就是這個“我”怎麼寫得有點像“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