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兵把守的帥帳前,簾幕還未掀開,便飄來一股難以言說的腐臭味。
見公主來了,一旁的親兵替蕭珩掀開簾子。
幽幽燭火照在營帳中那兩排手持長刀、身披胄甲的藩鎮悍将身上,宛若鎮獄明王座下的十八般地獄羅刹,營帳正中間的桌子上橫着具身穿龍袍、泡漲泛白的死屍。
這般情景看得李進喜心頭一緊,腿肚都有些打顫。
蕭珩率先注意到了段雲楓。
他頭戴銀冠,穿着身雲水饕餮暗紋樣的玄袍,樣貌出衆,與蕭珩記憶中水下意圖行刺的那張臉不謀而合。
站在段雲楓身旁,位居營帳正中位置的那人身型魁梧,面帶橫肉,生了雙細長的眼睛,想必就是楚王李冀昌,他斂着目光,讓人瞧不出神色。
而李冀昌身旁站着的年輕人,長相幾乎是他的翻版,同樣其貌不揚,神情中卻透露着不加掩飾的兇惡,從蕭珩進入營帳後,目光便如蛆附骨地粘在自己身上。
蕭珩決定待會兒了解一下他的名字。
來日斬首。
段雲楓正在審問一身穿朝服,卻道士打扮、模樣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人,“你可仔細看過了?确定這就是陛下?”
“千真萬确!小臣絕不敢有所欺瞞。” 那人跪在地上答段雲楓的話,目光卻時不時地瞥向一旁的李冀昌,“誰曾想到幾位王爺竟生出反心,陛下定是為其所害!”
他口中的王爺就是李冀昌先前在洛水河畔處決的那幾個。
“行了,你下去吧。” 段雲楓不想再聽他胡扯,示意左右将高丞帶走,他注意到那頭的蕭珩,當即轉身走了過來。
他們身為藩将,尚未有過進京面聖的機會,自然也不知道那位穆宗皇帝長什麼樣,而皇宮又讓楚王李冀昌手下的人給燒了,皇帝的畫像一時也找不到,便隻能讓見過皇帝本人的這些朝臣與宗室來幫忙辨認。
“請公主過來是想讓公主幫忙确認下這具浮屍的身份。” 面對蕭珩,段雲楓的眉眼瞬間柔和了不少,附耳輕聲道:“别怕。”
或許是因為有遊牧民族血統的緣故,段雲楓的眼窩要比普通中原人更深一點,這讓他本就大的眼睛看起來顯得更大,尤其這會兒湊近了站在蕭珩面前,眸底那深情款款的目光一覽無餘,簡直要把蕭珩身上盯出兩個洞,讓他硬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蕭珩額角青筋隐隐作跳,黑着張臉在心中把嘉甯帝又痛罵了一頓。
随即他頂着那灼熱的目光,快步走至桌案前,看了好幾眼屍體讓自己冷靜了一下。
李進喜跟在蕭珩身後,瞥了眼那具屍體,險些嘔了出來。
段雲楓問蕭珩,“這是陛下嗎?”
蕭珩面無表情地盯着那屍體,随即擡手,指向一側的桌案,示意自己要寫字。
段雲楓側身給他讓道,李進喜立即走過去替蕭珩将椅子拉開。
蕭珩大步往桌前一坐,單手撐在膝上。
李進喜看他這坐姿,估摸着從左膝到右膝的距離要騎馬跑半圈,瞬間眼皮直顫。
“咳!咳!咳!” 他不斷地用眼神暗示蕭珩,“公主……”
蕭珩略一皺眉,不悅地把腿并攏了。
他提起筆,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中寫下兩個字:
——不是。
這兩個字猶如一滴熱油下鍋,瞬間滿堂嘩然。
李進喜更是心頭一顫,額角直冒冷汗,不知蕭珩這是何意。
李冀昌身邊那刀疤臉,神情兇惡的副将猛地一下抽出了刀,高聲質問蕭珩道:“你看清楚了?”
段雲楓擋在蕭珩身前,一掌拍在桌案上,“韓虎你拔刀是什麼意思?”
他身後站着的河東派諸瞬間将手搭上了腰側劍柄,對韓虎怒目而視。
李冀昌沉着臉斥責他的副将韓虎,“把刀收起來!”
他轉頭緩緩看向蕭珩,眉宇低壓,“那這是誰?”
蕭珩寫:一個伶人。
衆人噤聲,隻神情各異地私下交換着眼神。
穿龍袍這般犯天家忌諱之事,放在蕭家倒沒有多奇怪。
因為嘉甯帝蕭桓便是這麼荒謬的人,他不僅私下裡愛穿女裝,還愛唱戲,更是寵信伶人。
正所謂“天子當戲子,戲子當皇帝”。
一片寂靜中,段雲楓率先打破沉默,他看向衆人道:“公主想必是不會認錯的,陛下身為天子,自是得天庇佑,隻是至今下落未明,吾等身為燕臣,應該繼續奮力搜尋才是。”
“是。” 李冀昌面部肌肉抽動,他僵硬地笑了一下,“賢侄說得是。”
他眸底卻笑意全無。
他身側一個幕僚站了出來,扶手作揖道:“必然是要全力搜尋陛下,隻是臣以為,國不可一日無君,必須有人站出來主持大局,陛下又膝下無嗣……“
說着便意有所指地看向楚王李冀昌。
楚王李冀昌不語,隻低頭撫須。
幕僚又看向段雲楓。
段雲楓:”按照禮法,應該從宗嗣中選擇一位合适的王爺監國。“
”這……“ 那幕僚低咳一聲,誰不知道楚王剛把皇城中的那幾位王爺都殺了呢,“眼下洛陽城中恐怕沒有啊……以臣之見,楚王威重,又得陛下器重,不如就由楚王暫代監國?“
”既然如此……“ 段雲楓側目看着一言不發的李冀昌,神情莫測地笑了笑,“監國一職自然由楚王擔任最合适不過。”
“你們都這樣說,若我不當這監國,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李冀昌搖頭輕笑,“若是尋到陛下,我便立即卸掉監國一職!”
言語間,他眼底卻是閃過一抹陰鸷。
隻要這皇帝一日不死,他這監國就名不正言不順。
衆人連聲稱“是”。
在自己部衆的恭維聲中,李冀昌道:“天色已晚,大家先回去休息罷,有事明日……”
“父親,我有一事相求。” 他的兒子李憫忽然站了出來。
李冀昌:“什麼事?”
李憫與李冀昌長相十分相似,兩人一看便是父子,此刻,他神情輕狂地看向站在另一側的段雲楓,“久聞公主美名,今日得見,果然天資……”
“兒子想納公主為妾。”
“哐!”
是段雲楓身側的桌子移位的聲音。
蕭珩:“…………”
他帷帽下的目色一沉,沒想到李冀昌有個蠢貨兒子,竟會節外生枝。
營帳内瞬間響起了不小的議論聲。
李冀昌的臉黑得跟鍋盔似的。
當着衆将的面,他又不好發作,隻沉聲道:
“你問的不巧,段賢侄已向公主提親了。”
李憫挑眉看向段雲楓,“這麼巧?”
“那不然,我與段世子比試一番,若我輸了,定然不奪人之美。”
段雲楓皮笑肉不笑地抿了下唇角,周遭的低氣壓如黑雲壓境,他極力壓抑着怒火道:“比什麼?”
李憫看向蕭珩,“不如就由公主定奪吧?”
段雲楓舌尖抵着腮,他低壓着眉宇,擠出兩個字,“好啊。”
氣氛沉默下來。
蕭珩擡眸,他的目光在段雲楓身上轉了一圈。
段雲楓擅長什麼?
他的視線掃過對方筆挺的肩背,向下收束的窄腰、長腿,和那張略帶塞北混血感的臉……
當初函谷關一役,據說段雲楓被聯軍圍困,結果以一己之力斬殺了百人,突出重圍,名震朝野,更是把當時的皇帝和太監安有良吓了個半死。
蕭珩提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
段雲楓最好和傳聞中的一樣有點本事,别壞了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