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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趙煜一直待在鳳儀宮中。除了先前杖殺奴才一事,後宮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太皇太後并不嚴苛,不需要鳳君每日早晚請安,照例每月初一、十五和一些節慶的日子,前去長春宮露個面就已足夠。
太皇太後對鳳君尚不要求過多,高氏又看趙煜不順眼,更是幾乎一面都不想看見他。趙煜拿了這具身體的宮廷日志看後,發現他去長樂宮拜見兩次之後,高氏就開口免了他的請安,何況他才剛氣過高氏一場。
因為杖斃一事,皇帝也不來後宮,趙煜更樂得無事打擾。他雖然逐漸對這個地方有了了解,但對于這具身體的性格和習慣卻并不熟悉。
高氏是個蠢人,又與這具身體接觸不多,不必擔心他會發現什麼。而身邊的奴婢礙于他的身份,自然也不會有人敢質疑他。但太皇太後不同,他權勢至此,必定心細如發,心如明鏡,趙煜沒把握不叫他看出端倪。
趙煜登基後第一年,身邊曾有一個近侍太監被絆倒落水後性情大變,由膽小甚微變成了一個炮仗,惹得許多太監宮女都暗暗說他是被鬼上身了。
趙煜雖然知道這件事不過是奴婢之間的權力争鬥,那太監隻是被人欺負得有些瘋了罷了,但無知者人心惶惶,他身邊也不需要留一個這麼扛不住事的奴才,便直接将他打發去照顧太上皇去了,身側又換了一個機靈的面孔。
人心如此叵測,為了拉人下馬,黑的都能說成白的,何況趙煜真是一個從其他地方來的魂魄,難免就更會防備三分了。
正月二月二十二日,後宮之中仍舊波瀾不興。這日,皇帝身邊的記注官卻寫下了“燕天啟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工曹監兼鹽政督辦使趙婧呈奏新鹽法首期成效:自去歲九月擇淮安鹽官、東陽亭試行新法,迄今核驗鹽策十二萬石(内舊積八萬石,新煮四萬石),起解鹽賦六千金,廣陵均輸曹現存待漕官鹽五萬石。試行縣道私鬻鹽者較舊歲減什七。皇帝覽奏,甚慰。”
這位記注官名叫李澄,出身于官宦世家,憑借門蔭制度入仕。她行事嚴謹,記錄事情一闆一眼,從不誇張,也決不會摻雜半分私人情感。
但人有年少時。李澄二十多歲剛入仕的時候,也曾是一個無知無畏的少女,幾乎是慷慨激昂,與其姊妹合撰了一篇《趙氏志》。明面上看,這隻不過是一篇單純記錄趙家興衰的家史,然而細品其中用詞與措辭,顯然暗藏褒貶,别有深意。
趙煜現在拿在手裡翻閱的這篇正是李澄年輕時候所著的《趙氏志》。他不知道這篇文的作者如今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銳氣和傲氣,隻覺得此篇雖然青澀卻也辛辣,讀起來别有一番興味。
這具身體所出身的趙家,原來在綏國的時候就已經是有名的望族,隻是到了綏國末年亂世紛起,家族也逐漸衰落,大不如從前了。
燕太祖起兵之時,當時的家主趙文襄當機立斷,第一個獻上大半錢糧,派出三百家仆随軍,被太祖贊為"開國第一功臣"。大燕立朝後被封為太師、天樞府令,賜丹書鐵券。
趙家的下一代當家人趙珩,年五十有四,官居正二品文淵司卿,總攬民政、财政及官員選拔事務,是燕文帝和仁帝最信任的輔政大臣之一。仁帝執政十一年,其中生病卧床就有四年,此間朝政大事多由趙珩決斷。京城中流傳“三司堂官兩姓趙,六曹主事半門生”,可見其權勢之烈。
而趙珩的長女趙英、幼女趙婧在她的庇佑下,也很快進入朝堂。趙英三十四歲官至正四品吏曹監,執行文官考績,決定官員遷谪。總之燕朝各地大大小小的位置上,很多官員不是姓趙,就是趙珩的門生。
寫書的人自诩為清流,自然對權勢滔天的趙家看不過眼,洋洋灑灑明褒暗貶地寫了一大通後,最後結尾調侃似的發洩了一句,趙家是“前朝扶着龍椅起,今世掌着玉玺眠”。一般人祖墳上冒青煙已經是了不得了,但他趙家墳上的煙恐怕都已經青到發黑了,可見筆者之不忿。
不過世家世家,再怎麼樹大根深,叫人憤懑,終究不過皇帝的臣子罷了。
趙煜微微一哂,且不說他自己是如何趁着逼宮的時候,順手就殺了幾家的氏族,就說不過天啟四年,如今算起來将将三四年,權傾一時的趙家就被皇帝連根拔起了。
若這個筆者還活在世上,不知道看到如今天子的君後也是姓趙,心中會作何感想?
趙煜不免覺得有些好笑,搖了搖頭,放下了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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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六日午初,皇帝的近侍方娴率人擡着賞賜到了趙府。趙婧雖在揚州仍未歸,但隆恩已至。除卻常規的禦賜書卷、官窯瓷器、文房四寶、官服等物,還特意給了蔭其幼女趙璇入朝的恩典。
鹽政改革這樣的大事,哪怕隻有兩地試行,還未全國推廣,也會将所有人的眼光都牢牢地牽制住。鹽不是鹽,而是白花花的稅銀。
而這三個月的改革效果一出,就沒人能再指出趙婧此次極力主持改革的弊過,死了一些人也算不得什麼事了。
前朝是朝堂,後宮也是朝堂。
趙煜不知道今天朝廷上所發生的事情,他午睡醒後從内室走出來,隻見今日殿内格外安靜,宮侍莫不敢擡頭。
趙煜眯了一下眼,擡腳繞過屏風,看見自己的椅子上正坐着一個人,正低頭翻閱着書卷。
對方身穿一件玄色的缂絲常服,上面用金線繡着暗紋的五爪金龍,一頭黑發高束成馬尾,以一頂金冠固定,線條硬朗簡潔,動作間似有暗影浮動。
承光幾人見他出來,叫了一聲:“殿下。”對方才好像耳朵聽到了動靜似的,擡起頭來,沖着趙煜舉了舉手中的書,微微一笑道:“聽校理說,君後都快要把文淵閣搬空了。”
趙煜臉色不變,上前一步,行禮道:“見過陛下。” 目光掃過對方手中的書卷,看見封面是其中的一本尋常禮制,直起身來,順勢移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