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姜億不想看到的極端，極端的喜愛和極端的厭惡。

她的目光和陳翔在空中相接，她清楚地到他眼裡愈加濃厚的憤怒，好像下一秒就要撲過來掐死自己。即使轉過頭，那略帶侵略性的目光，依舊芒刺在背。

姜億在心裡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上周的周記作業，秦老師曾放話，不交作業就罰抄古詩詞。周一收周記本，屢教不改的陳翔依舊沒有寫，他可憐兮兮地向姜億求情：“課代表，别記我名呗，我不想抄課文啊。”

姜億沒什麼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收完最後一組的作業就回了座位，然後把名單整理在一起。

哪曾想到，班會課上，徐老師神情嚴肅地走進來，不輕不重地放下了手裡的書本，不怒自威：“經過各科老師的反映，某些同學最近死性不改，就是不交作業。各科課代表已經把名單交給了我……”

課代表已經把名單交給我了？姜億為徐老師的措辭捏了一把汗，她明明隻是把名單交給了語文老師。

徐老師一張一張翻着各科課代表不知從什麼地方撕下來記名字的碎紙片，然後擡頭：“陳翔，你是不是不想讀書？語數英三科，每一個都有你的名字，尤其是語文，次次都有你的名字，不想讀書趁早就回家，不要在這浪費彼此的時間。”

本就劍拔弩張的氣憤因為陳翔的頂嘴僵硬到了極點，然後出現了踹桌子，扇巴掌這一系列過激的舉動。稍稍值得慶幸的是，陳翔沒有因為那極具侮辱性的一巴掌失控還手，那麼事情就真的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

柿子找軟的捏。陳翔顯然很懂得這樣的道理。

姜億挨着走道的桌子被人“嘭”的一聲撞開，正在預習的她吓了一跳，擡頭就是陳翔那張惺惺作态的臉：“哎呀，課代表，真不好意思啊。”

姜億面無表情地正好桌子，撿起掉落在地的文具，陳翔則傾身向前：“哼，挺會打小報告的嘛。”

姜億握着圓珠筆的手緊了又緊，就聽到他繼續說：“你給我等着。”字句裡都是咬牙切齒的意味。

同桌擔憂地靠過來：“姜億，你沒事吧？”

姜億卻愣在那句“你給我等着”，久久沒有反應過來。

矛盾和沖突都是故事裡很好的題材，但顯然故事裡的角色并不這麼想。

姜億每天都在陳翔那句“你給我等着”中膽戰心驚，向來以脾氣暴躁著稱的陳翔，已經不止一次在學校挂過彩。所以她能想象，和他起了沖突的對手，會是一幅怎樣慘不忍睹的模樣。

小時候大人總是告訴我們在學校有問題找老師，有煩惱找父母，有危險要找警察叔叔，卻從來沒有教過我們，在面對這樣的情形時，該怎麼辦。

姜億沒法對大人說出“我覺得他可能要報複我”，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尋求幫助，而跟她同樣勢均力敵手無縛雞之力的同學，更沒有解決事情的能力。

所以她隻能開始不安地等待，等待也許可以稱得上命運的安排。

在她已經腦補了自己的一百種死法後，依舊遲遲未等來陳翔的報複。然而，偶爾在教室和走廊碰到他，他眼裡的不善和揶揄都讓姜億神經一跳。

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你永遠都不知道它會在哪一刻落下來，隻能默默承受比死亡都驚恐百倍的恐懼。

這樣的不安一直維持到周四的體育課，姜億遠遠地看見教學樓旁的空地上，陳翔呼朋引伴，時不時朝自己的方向看過來，像是在謀劃着什麼。姜億一邊在心裡默默規劃着回教室最佳的路線，一邊不安地思考着，如果他們針對的真的是自己，能不能在被他們逮到之前平安地回到教室。

姜億不敢去看那邊的情況，腿也有些軟。腦子裡卻不着邊際地開始想，原來面對強敵的時候，電視劇主角的英勇和無畏，從來都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容易做到，她甚至自暴自棄地想，相比于臨危不懼的英雄角色，她果然隻是一個凡人。

然而經過了這樣一段複雜曲折的心理活動，姜億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視死如歸的英雄情懷，一群大男人，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她挺直腰背，轉頭回視，眼裡的壯烈卻在對上廖偉似笑非笑的臉時瞬間化為了迷惑。

她看着廖偉從慢慢散去的人群中，悠閑地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你怎麼在這？”

廖偉雙手插着褲兜，渾身上下都拽裡拽氣：“哦，有人讓我過來教訓一個人。”

姜億瞪大眼睛看着他：“什麼？”

“有個兄弟說，班上有個女生不知好歹，沒交作業非要記他的名字，還打小報告，把名單給了班主任，害得他被老師扇了一巴掌，說什麼也要把她打一頓，讓她長長記性。”臉上是故作嚴肅的表情。

姜億臉色難看：“所以說的是我嗎？”

察覺到她臉上那層似有若無的委屈，廖偉突然笑了，伸出手掌拍了拍她的肩頭：“不過現在呢，已經沒事了。”

姜億覺得，這個世界上我們需要的，其實不是那些不着邊際的祝福，生日快樂、祝你更上一層樓、天天開心、長命百歲，而是千鈞一發的一個懷抱，和一句“沒事了”。

在很多個無助的時刻，姜億都曾期待着，有一個人能握握她的手，或者給她一個安心的懷抱，然後對她說：“沒事了”。

姜億不想把柔弱無助的姿态随便擺在衆人的面前，她害怕随之而來的同情，也怕别人的嘲諷。可是很多時候，她隻能作為一個無能者或弱者存在，然後默默期待一個不知何時能夠到來的溫暖懷抱。

自立自強很是值得誇耀，但卻很難。

這個時候，她看見心底有個小人瞬間脫力坐在地上，劫後餘生般說了一句：“太好了。”

姜億覺得某種她一直強撐着的東西逐漸潰散開來，她想哭，但是身體不允許。因為心底有個小人一直在警告，别哭，時間和地點都不對。

你看，人活着該有多累啊，連哭泣，都需要選擇一個合适的時間和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