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億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一朵孤芳自賞的昙花,隻有在那樣溫柔的月色中,才願意放肆展現自己獨特的一面。
周序喜歡影視,十幾年追着至今都未能完結的《海賊王》,并花了大量時間看姜億覺得無聊得能讓人打瞌睡的小衆電影。
用他的話說,就是無事可做的時候,就看看别人的故事吧。人生已經寸步難行了,那就去别人的故事裡挖掘幸福吧。
姜億覺得周序很浪漫,在她隻會思考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以及想做什麼,從來沒有進一步挖掘更深層的理由時,周序卻好像總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到一個完美的動機。
姜億的喜歡和熱愛很少很少,少到她隻能說出一句“我喜歡漫畫書”,所以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的靈魂很貧乏,貧乏到幾乎一無所有。
那個冬天裡,他們好像做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麼也沒做。
她和周序看完了一部又一部電影,從《肖申克的救贖》到《美麗心靈》,從《羅馬假日》到《怦然心動》,他們打完了炎龍傳說最後的大boss通關,然後就剩下不明意義的對話填滿了時間的空白。
很多時候,我們的生命,其實不過是由這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小事,以及不着邊際的對話組成。
可就是這些東西,卻像冬日裡的陽光熨帖着每一個人的心。
那年的除夕其實也不過複刻了很多個從前的除夕日。
早晨,她好奇地觀摩着大舅舅的兒子林家铠裁剪紅色的紙張,研墨揮筆,寫下一個又一個漂亮福字,以及若幹對對聯。
姜億總愛學着家铠哥的樣子,狀似行雲流水地大筆一揮,然後盯着那歪歪扭扭的墨迹暗自喪氣。
中午在奶奶家吃完飯,堂哥堂姐們會支好桌子,組好牌局,吵吵鬧鬧地開始打牌。而姜億卻像個遊靈一般四處晃悠,時不時跑到大廳這挑挑那看看,然後捧着裝滿零食的小盤,惬意地坐在電視機前看着百看不厭的動畫頻道。
傍晚時分,大家圍成兩桌,吃着不怎麼好吃卻在年夜飯中不可缺少的雞鴨魚肉。姜億和姜海默契地快速扒飯,早早離席,然後跑到剛剛開席的外婆家,進行除夕的第二次年夜飯。
姜億和姜海其實不是為了吃飯而吃飯,他們隻是喜歡外婆家的那種的氛圍,那種大家都圍在一起開着玩笑其樂融融的氛圍。
姜億喜歡那樣的時刻,什麼都不用想,隻是聽着桌上其他人的吵鬧和玩笑,就會覺得心裡有個小人在微笑。二舅舅起身讓出位置給匆匆趕來的姜億和姜海,姜億不好意思地推讓,卻拗不過二舅舅的堅持,大舅舅不下三次誇贊今天的紅燒魚做得好吃,然後不停地添飯,老幺林辰抱着那碗又滑又嫩的丸子怎麼也不撒手,二舅媽看着争争搶搶的小孩子們笑得溫柔,外公笑着調侃姜億“像個餓老虎”,大舅媽端上最後一盤松圓,然後習慣性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姜億不知道自己的腦海裡為什麼隻有這些零碎的畫面,很奇怪,她不記得食物的味道,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卻偏偏記住了大家輕松的笑容,和空氣中彌漫着的食物的香氣。
然而也正是這些細枝末節,組成了也許不夠完整,但卻足以溫暖人心的畫面。
姜億不知道周序到底算不算融入了這個大家庭,外婆外公不再沒完沒了地揪着那些傷人的話,也不再因為他的加入耿耿于懷。在這樣的場景中,周序也不會像姜海和林辰一樣為一塊肉“大打出手”,卻也能帶着笑看着桌上的人說笑打鬧。
姜億一直覺得,這些小小的溫馨對周序來說,其實是一種殘忍。在這樣特殊的日子裡,周序無法和本該一起的家人團聚,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别人的幸福。
這樣的畫面,該有多讓人心痛呀。
姜億總覺得周序臉上的微笑,很禮貌,卻透着幾分事不關己的意味,好像眼前的這一切,都離他很遙遠很遙遠。她也确實敏銳地捕捉到了周序暗淡下去的眉眼,他的眼神在愈加吵鬧的歡笑中慢慢失去焦點,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之中。
所以姜億總是迫切地想要把周序帶離這樣的“傷心之地”。
她借着想玩煙花的借口把人拖到廣場,結果卻在凜冽的寒風中被凍得瑟瑟發抖。
将近春節的街道總是很熱鬧,即使是刺骨的冷空氣,也無法阻止人們逛街、散步、和朋友出門約會的熱情。廣場上張燈結彩,小販散布各處,買着許多發着光的小玩意,那些被買走的東西在地上、空中,散發着光芒。
姜億喜歡和周序并肩走在洶湧的人潮之中,喧嚣把他們包圍起來,姜億必須大着嗓子喊“周序”,才不至于讓自己的聲音淹沒在人海中。而周序總會低下頭,隔着厚厚的冬衣拉她的胳膊,說:“跟緊了。”
擦肩而過的人群都朝着和各自的方向,沒有人會注意他們。所以站在人群中央的那一刻,姜億有一種站在世界中心的錯覺,更重要的是,她有另一種能和周序一直這樣天長地久的錯覺。
她也喜歡飽暖飯足後那略顯慵懶的時刻,和周序站在頂樓的天台上,聽着耳邊一聲更比一聲響的爆炸聲,看着漆黑的夜空被一朵朵燦爛的煙火點綴着,然後和很多滿懷虔誠的人一樣,笑着送走過去的一年。
林家铠和姜子夢都對跨年有一種莫名的執着,姜子夢會掐着點給通訊錄裡的人發送零點的新年祝福,好像隻有這個時間點發出的祝福,才足夠真摯,家铠哥總是不錯過每一年的新年聯歡晚會,會跟着電視機的人們一起數完倒計時,給身旁醒着的親人拜個早年。而姜海和林辰每到這個時候也都精神振奮,興奮地謀劃着他們的通宵大計。
周序是唯一一個像大人一樣平靜的小輩。他全無興緻,累了困了就回房間睡覺,好像除夕夜和很多普通的夜晚沒有任何區别。
姜億一直覺得新舊交替的瞬間很神聖,過去的一年,因為那一刻,被徹底畫上了句号,永遠成為了隻能懷念的曆史。姜億想跨年,想要和很多人一樣迎接新年的第一秒鐘,可是根據以往的經驗,往往還沒到零點,她總會心不在焉地看着春晚,然後在生理疲乏的席卷之下慢慢地緊閉上雙眼。
今年的她下定決心要打破這個魔咒,她千叮咛萬囑咐,讓周序一定要監督她。然而生物鐘的力量何其強大,她蓋着毛毯窩在溫暖的沙發上,還是忍不住拉上了眼簾。
半夢半醒之間,她感覺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臉,眼皮很重,勉強隻能打開一條細小的縫隙,她看到周序很模糊的臉,好像在笑。
周身都被恰到好處的溫暖環繞,姜億不想醒來,隻想懶洋洋地在這種由内而外都透着的舒暢的氛圍中遊離。然而腦子裡卻有一條神經緊緊繃着,在她徹底失去意識前牢牢揪住她,阻止她昏睡過去。
她在睡與不睡之間不斷遊移,不自覺地呢喃:“我好困……想睡覺……”
她聽到周序又笑了一聲:“你先睡一會兒,到點了我叫你。”
姜億如蒙大赦,終于放心地抛棄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任由所有的感官慢慢遠離,然後徹底消失不見。
等她從離奇的夢中突然驚醒,牆上的時鐘已經指向十一點五十三。周序在看電影,見她自己醒了過來也甚是意外。
“你醒得挺及時的呀,還有七分鐘就零點了。”
周圍很安靜,隻有電視裡的主持人為即将到來的新年報着幕,姜億的小興奮也在這樣的安靜中逐漸沉寂下去,像一顆毫無征兆就破裂開的肥皂泡。
好像每個我們過于期待的時刻,到最後都會因為平平無奇被打上“不過如此”的标簽。
當牆上挂鐘的時針,配合着滴答滴答的秒針,緩緩指向數字十二,一聲、兩聲、三聲,噼裡啪啦的爆竹聲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萬家齊鳴。
姜億站在陽台,擡頭望天,黑黑的夜空中隻有零星的幾顆星星。姜億想起二年級學的一篇課文叫做《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可千萬别慌張。大自然有很多天然的指南針,會幫助你辨别方向。北極星是盞指路燈,它永遠高挂在北方。要是你能認出它,就不會在黑夜裡亂闖。”
所以姜億就和很多人告訴她的那樣,理所當然地認為北極星就是天空中最大最亮的那顆星星。可是那麼多年以來,她從來沒能認出,到底哪一顆才是能為我們指明方向的北極星。再後來,她才知道,在北半球,我們肉眼所能看到的最亮的星星,其實不是北極星,而是為人們所不知的天狼星。
姜億一動不動地盯着天空中孤零零的星輝,突然雙手合十,鄭重其事又惶恐地許下了自己第一個新年願望——
願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幸福安康,願往後的每一個新年,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