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熠一下子有些慌亂起來,手無意識地摸着自己的後腦勺,煞有介事地回:“謝謝。”
他站在姜億旁邊,愈發不自在,隻能借機遁循:“輪到我了,我先過去了。”
“嗯,加油。”
長時間的觀賞讓姜億已經有些精神疲勞了,她長舒出一口氣,又忍不住打量起了場館裡的其他人。這是她最擅長的,站在遙遠的地方,統觀全局,試圖通過這樣那樣的表面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在這樣讓人放松的時刻,許多初三學子依舊沒有放過自己,手裡捧着書甚至是練習冊。姜億不知道這些人的心裡想的真的是學無止境,還是隻是害怕最後錯失全局的時候能從自己的身上找到纰漏所在。
在别的班害怕因為排練時間影響學習直接選擇置身事外的時候,多才多藝的二十一班同學卻組織了兩個節目,在整場文藝晚會大放異彩。
姜億被迫淹沒在人群中,望着舞台上載歌載舞的畫面,突然覺得很熟悉。很多故事的結尾,主人公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之中,迎來了美滿的結局。公主王子也好,打敗惡龍的騎士也好,故事的最後,他們都在繁華和祥和中結束了一切。
可是人生不是這樣的,真正的人生從來就沒有絕對的美滿。還沒有體驗過完整人生的姜億,就已經參透了生活的狡猾。
而舞台上的盛宴,也依舊會被台下忙碌的觀衆無視,别人的狂歡,終究還是與自己無關。
莫名的恐慌襲上心頭,那種好像有一隻手,無形将她的心髒輕輕攥住然後收攏的感覺,揮之不去。
這些就是她一直害怕看到的東西。
她害怕的,是無論自己怎麼努力,都被這個社會一直用某種東西分門别類,害怕自己拼盡全力,在别人的眼裡也不過是落得一個“書呆子”的名号,害怕她傾盡所有,到最後也逃不開世俗的“一事無成”。
從很早開始,她就學會不去挖掘關于“意義”的話題,因為你永遠無法從苦思冥想中得到答案,所謂的“價值”,從來都隻是人自己賦予的定義。試圖尋找答案的人,隻能無休無止地折騰自己的神經,然後眼睜睜地看着這個世界把你好不容易建造的堡壘推翻。
可是很多事情,不是你逃,就能躲得掉的。
姜億重新擡起頭,舞台的紅色幕布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向兩邊拉開,笨重的鋼琴不聲不響地被搬上舞台,鋼琴前坐着的,正是不久前坐在自己身旁的人。那個肩上架着小提琴閉着眼的女孩子,是隔壁班一個叫俞然的學生,穿着一身白色的紗裙,清清冷冷地站在台上,像從天而降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另一個拿着薩克斯的男生,跟蔣熠相同的裝扮,有着不相上下的帥氣,眼裡閃着的光卻莫名讓人覺得溫暖。
場館裡最先響起的,是鋼琴和小提琴,清透悠揚像是要飄進人們的心裡。慢慢的,三種樂器一齊鳴響,鋼琴溫柔,小提琴悠遠孤獨,薩克斯深沉憂傷,在高低起伏的音調中渾然一體。可是當衆人沉浸在這樣的音樂聲中,姜億的目光卻焦灼在舞台上的人身上,舞台上的人,都那樣忘情地沉醉于表演之中,他們在想什麼呢?
她不知道在看故事的時候,别人會不會這麼想——所有的故事都是别人,那麼我呢?
其實鋼琴是側放在舞台上的,在很多觀衆隻能看到蔣熠側臉的時候,姜億卻能正正好好能看到他的正臉。
她其實知道蔣熠有認真嚴肅的一面,特别是他拿着從進修班弄來的題目,微皺着眉頭,全身心鑽研的模樣,或是老師出在黑闆上的難題,被他三下兩下解了出來,還有寫作課上,他站在講台上,念着自己的文章,“清漾的歌聲環繞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被綠葉打碎的陽光,和雲朵相得益彰”。
他身上有那種不會讓人心生嫉妒的光芒,他展示給大部分人的面貌,其實都是這樣優秀得讓人感歎的時刻。隻不過姜億看到的,更多都是他無賴且幼稚的一面,像長不大的小男孩。
姜億突然萬分感慨,天神下了凡,又回了天。
是啊,蔣熠怎麼可能會跟他們一樣呢。他得天獨厚,盡管有些不情不願,盡管玩世不恭。資源和努力堆疊出來的光芒,那樣耀眼且遙不可及。
蔣熠對她說:“姜億,一起考華安中學吧。”
姜億其實很想對他說,蔣熠,我們不一樣的,我隻會留在江城。
可是她對世界的探讨,終究還是在這樣夢幻的音樂中慢慢沉澱下去,這是音樂的魅力,也是舞台上屬于他們的魅力。
上一秒還坐在鋼琴前散發光芒的男孩,喜滋滋地跑下台找衣服。
有些人,是初見時澎湃,再見時便平靜得毫無波瀾,而有些人,初見時平平無奇,時間愈久,掀起的異樣就更甚,想要靠近的心就愈加強烈。
那時的蔣熠,對愛情這個高深的話題還一無所知。所以十四歲的蔣熠,隻是靠着本能向女孩靠近。
男孩像樹幹一樣的身體,充滿活力,又因為衣裝顯得優雅得體,女孩懷裡抱着寬大的黑色羽絨服,淡淡淺笑,隻要再加上電視劇裡那種模糊的鏡頭,俨然就是一個深情對視的畫面
他跑下台的那一幕,其實很美好,隻要當事人能看見。
蔣熠身上無法抵擋的光芒經久不散,讓姜億有些恍惚,所以沒有聽清面前的少年對他說了什麼。她隻看到了他微紅的臉,還有上面白色的小絨毛,讓人很有摸一摸的欲望。
姜億晃了晃頭,連忙把這種猥瑣的思想從腦袋裡趕了出去。她到底在想什麼。
舞台謝幕,二十一班的同學笑着鬧着要一起合影。有人在舞台上喊蔣熠:“蔣熠,過來拍照了。”
他的臉被溫煦的笑容覆蓋着,回頭招手,回了句“馬上”,然後就拉上自己,大步朝舞台走去。姜億有些錯愕地由着蔣熠帶她繞到舞台的側邊,一節一節踩上小階梯,然後又是一步,一步,然後就這樣一起站在了舞台的棕色木闆之上。
她站在蔣熠的身旁,慢慢被衆人簇擁到舞台的中央,那一刻,她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有一盞聚光燈直直地打在她的頭上,好像這個舞台,她才是唯一的主角,聚焦了所有的光芒。
盡管她隻是借了别人的光。
她難得地,在鏡頭面前輕輕勾起了嘴角。
那個夜晚,明亮的路燈在黑暗中撐開一個又一個光圈,建築上的霓虹燈,五顔六色的亮着燈的招牌,夜晚并不比白天來得黯淡。可是燈火萬千,姜億卻迷亂了。
很久很久之後,她依舊記得那首叫Sincerely的曲子,依舊記得,青春裡的我們是如何昂首挺胸地朝向未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