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時候,時間就像是握在手裡的一把沙子,一點一點地從指縫溜走,怎麼也握不住。姜億每天就有種按下快進鍵的恍惚。
班上陸續開始有人寫同學錄了,線圈本裡的紙張發出去然後又回收,被心滿意足地重新收在精緻的硬殼本裡。也有人另辟蹊徑,拿着精心挑選的明信片找人留言,去掉前面比查戶口還要詳細的“人口調查”,隻留下美好的祝福。
雖然姜億很不明白設計同學錄的人的初衷,也很讨厭填寫類似于“你的偶像”、“你最喜歡的食物”之類的空白,但讨厭歸讨厭,她還是會絞盡腦汁把同學錄上的空盡量填滿。
輪到後面大片大片留言,她都會一概寫上“如願以償”四個字。謝淑怡指着她浪費整塊空白寫得小小的那四個字,嘲笑她怎麼說也是個文藝少女,寫的留言卻那麼沒有水準。
姜億才不理,說這可是自己最好的祝福。
她一筆一劃寫留言的時候,蔣熠也會指着那四個字問她:“這個四個字有什麼說法嗎?”
姜億回得有些敷衍:“跟美夢成真一個意思。”
然而他們轟轟烈烈寫同學錄的行為,很快就引起了老江的斥責,他從桌子上拿起那張花裡胡哨的紙,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真不明白你們寫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年年都寫,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多給我記幾個知識點,多做幾個題目。”同學們這才收斂了許多。
晚上上晚自習,蔣熠受數學老師的欽點,讓他把昨天發的數學卷子答案抄在黑闆上。寫題目寫到手指發麻的姜億停下筆,漫無邊際的疲憊感襲來,淹沒了身體裡每一個細胞,這樣的情緒在最近幾個月定期造訪,然後又會在很短的時間内被學習擠兌得無影無蹤。
她看着蔣熠站在講台上的背影,和不久前見到的另一個背影重合在一起。蔣熠和廖偉,他們身上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意氣風發的少年氣息。可是她盯着蔣熠一步步走上講台時,好像看到了那個站在走廊上同樣走向遠處的廖偉,他們在那,像是走向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姜億突然覺得無限傷感。
為什麼要這樣呢?他不該是這樣的。
她記得曾經那個五年級的小小少年對她說,我一定要考上京華大學,晶瑩剔透的眼睛折射着太陽的光芒,很耀眼很耀眼。
她喜歡站在廖偉的面前,因為她不用取下一副面具,然後戴上另一幅,不用小心翼翼地措辭避免刺傷他人。
她也喜歡看到那個為夢想閃閃發光的他。
時光變遷,也許姜億無法體會到什麼是滄海桑田、海枯石爛,卻依舊能從這樣那樣的變化中捕捉到時間的魔力。比如她永遠穿不了小時候喜歡的那條黃色裙子,比如她收藏的那張有着溫雅的畫的紙張已經泛黃了,比如姜億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對學習執着認真,為解不出的題目崩潰大哭,又比如廖偉,已經和她記憶裡的那個少年,一點一點剝離開來了。
好不容易抄完了滿滿一黑闆的答案,蔣熠樂呵呵地跑回座位,獻寶似地把自己的試卷遞過來:“要抄嗎?我已經提前訂正好了。”
姜億沒有接,她看着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蔣熠,你以後想考什麼大學?”
蔣熠跟不上姜億跳脫的思維,他們連中考這道坎都還沒有邁過去,為什麼她已經開始思考高考那道坎了?可是他還是如實思考,如實說出了心中所想:“我要考京華大學。”
同樣的夢想,不一樣的命運。
姜億接過卷子,用紅筆在自己的卷子上勾勾畫畫,沒再說話。
五月是溫和的,既沒有春天的料峭寒意,也不似夏日那般燥熱難耐,陽光、溫度、濕度,一切都恰到好處。所以廣場上面對面争鋒相對的男生,大多都換上了薄薄的T恤。
兩撥人劍拔弩張地對峙着,很快就交纏在一起,拳打腳踢,但沒一會兒就被不遠處的城管出聲制止。盡管廖偉他們這邊一直占上風,卻還是防不勝防被打破了嘴角,手背擦過花壇邊緣也留下了不小的創面。
然而對方就沒有那麼幸運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也應該沒好到哪裡去。他被攙扶起來,喘着粗氣,然後在城管逐漸靠近的呵責聲中落荒而逃。
鄒凱覺得不洩氣,神氣沖沖地指着他們離開的背影:“下次别讓我們見到你。”然後谄媚地轉向廖偉,說:“謝啦,廖哥,上次他們堵我的時候不知道多猖狂,這次終于解氣了。”
廖偉不置一詞,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嘴角,突然覺得無趣。為了這些所謂的“兄友弟恭”,他已經不知道出面解決了多少這樣的情況,被人圍追堵截,然後不服氣地收拾回去。鄒凱會被人警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平時行為做事過于嚣張,很多人看不慣他很久了。
另一邊,一起來的同伴開始跟城管油嘴滑舌,廖偉沒打招呼,徑直朝着馬路對面的便利店走去。天氣開始幹燥起來,他坐在便利店門外的凳子上,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瓶礦泉水。
他們逃了周末下午喪心病狂的測驗出來時,廣場旁邊的馬路車輛和行人寥寥無幾,此時測驗一結束,初三學子就像洪水一般湧入了這條馬路。
廖偉看着騎着自行車飛馳而過的學生,無法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五年後,十年後,留在他記憶裡的青春,該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他擡起頭,目光猝不及防地和從一旁的文具店出來的姜億的目光對上,她盯着他看了幾秒,然後就轉身走開了。
這是,當做沒看見嗎?
他又去摸嘴角的傷口,自嘲般地想,自從跟着鄒凱他們“鬼混”,沾染上那股子頹靡的氣息,自己“不良青年”的名号像是刻在腦門上,以前的同學一個個避而遠之,現在終于輪到她了。
他手腕一個用力,“哐當”一聲,沒有喝完的礦泉水瓶就精準地落入了垃圾桶。正準備起身,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人在另一條椅子坐下,把手裡的東西推到了他面前,一瓶碘伏,一包棉簽,還有一盒創口貼。
廖偉垂着眼,沒有動。
姜億把桌子上的東西又往他那邊推了點,語氣有些急:“你倒是塗呀?”
“這點小傷用得着這麼大費周章嗎?顯得我多嬌氣。”
姜億看着他,臉上靜默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