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四月姜億最喜歡的月份之一,和煦的太陽,舒适的微風,穿着單薄的春衣,每個毛孔都在宜人的空氣中舒展開來。
很快就到了清明節,似乎是為了應那句“清明時節雨紛紛”,每到這個時候,淅淅瀝瀝的雨總是來得很準時。每年姜家掃墓祭祖的都是家裡的男丁,姜海對此非常不樂意,他說每次掃墓都要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翻過一座又一座山頭,一路上都是挂着飄帶的墳墓,這項艱巨的任務為什麼獨由男士承擔。
而清明節對于姜億來說,就隻是一個有假期,有成沓的卷子等着她臨幸的法定節日。
太陽從東邊升起到傍晚光影彌散,姜億坐在書桌前,聽着雨聲,把一張張飄白的卷子用黑色水筆填滿,做完數學卷子的最後一道大題,她心滿意足地蓋上筆帽,然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點開手機裡的□□,伴随着一聲接一聲的“叮咚”,消息框一條一條冒了出來,後面一片飄紅。
林嘉華最近迷上了一部韓劇,幾乎每天都用男主角的帥照在她們倆的聊天界面刷屏,強烈推薦,啊不,是強烈要求姜億一定要看。姜億每看完一集,她窮追不舍索要觀後感,記得自己曾經用“男主夠帥,女主夠美,題材夠新穎”高度概括,林老師氣憤不已,要求學生回爐重造。
姜億看着因為沒收到回複愈發暴躁的字句,已經在腦海中想象出林嘉華抓狂的模樣,她無奈笑了出來,很快就回了五個字,閉關修煉中。
然後她的目光停留在“XZX”的聊天框上,最後的聊天記錄是姜億吐槽學校的化學老師上課“念經”,周序說他深有同感,别的老師都是把知識化難為簡,他們的物理老師是化簡為難,生生把課上成了天書,能從磁場講到平面簡諧波方程,從波粒二象性講到薛定谔方程,聽得全班同學一愣一愣的。
姜億發了一長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問周序清明假期會回家嗎,消息框裡隻有簡短的一個“回”字,然後就沒有了下文。
姜億不知道自己怎麼從這個“回”字中聯想到,被悲傷環繞的周序,像很多年前一樣。清明祭祖,追逝亡者,那麼周序,又在追悼誰呢?
有些東西其實隻要認真去想,就會明了,很多時候我們處在迷霧之中,隻是因為不願意去思考,或者忘記了在意。就像姜億好像一直忘記了表面看起來相安無事的周序坎坷的身世,忘記了自己壯烈地和成長鬥争時,周序又在同心底的什麼情感鬥争。
痛失雙親,僅僅是觸碰到就讓人倍感沉重的話題,周序卻在這樣的陰影之下,匍匐許久,那麼多年了,他一直隻身一人,不聲不響地把自己的悲傷藏在背後,然後一直陪着姜億,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治愈自己。
人的變化都發生在微小的瞬間,不易察覺。就像姜億沒能察覺自己和許遊在一步步遠去,就像自己沒能發現小伯父是什麼時候從一個謙遜溫潤的長輩變成一個整日沉迷于酒精的萎靡男人。
好像隻有周序,一如既往地站在時光的深處,用他溫淡的目光耐心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來。
姜億曾經一直不理解,周序這可以稱得上冷漠的疏離,從何而來。可是她還是從這種疏離中看出,周序對這個世界的失望。
姜億不知道,對他來說,自己是不是隻是這“失望世界”的一部分。
她不是一個擅長安慰别人的人,或者說,她隻是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周序。他的世界滿是迷霧,姜億看不到,也看不懂。
每每念及此,姜億都會被一種遙遠的距離感堵得心慌。
手機右上角的數字已經跳到了5:53,姜媽媽打來電話,說今晚要和姜海住在老家,讓姜億去外婆家吃晚飯。姜億挂了電話,撈起手機和雨傘,就這樣跑出了家門。
外婆家離姜億家隻有三站,腳程也不超過二十分鐘,她進門時,天色昏暗,外公坐在院子裡,笑眯眯地看着小短腿林念序追着林辰跑來跑去,林語格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着電視。
她從廚房門口探出頭,外婆和一衆舅媽忙得熱火朝天,鍋鏟揮舞,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往外冒。
眼尖的二舅媽率先發現了姜億,手上的動作不停,臉上挂着笑:“小億來了,馬上就吃飯了。”
姜億笑着回了句好,然後杵在門口沒有動,眼神沒有焦點,不知道在看什麼。
“小億,你去樓上幫我叫周序下來吃飯吧。”心不在焉的姜億一擡眼,就對上了二舅媽的笑容。
她帶着任務上了樓。比起樓下院子的歡聲笑語,客廳電視機中俠士比武的刀光劍影,還有廚房鍋碗瓢盆的碰撞,食物在鍋中冒出滋滋滋的聲響,二樓要安靜太多。
姜億脫鞋進門,轉換到保溫模式的高壓鍋連續發出三聲“嘀嘀嘀”,在整個二樓的空間很是突兀。
“周序。”她試探性地出聲,沒有人回應。房門虛掩着,姜億輕輕往裡推開,周序閉眼仰面躺在床上,手機就好好地放在枕頭旁。
原來在睡覺啊,難怪出門前給他發的消息,到現在也沒有回複。
可是她很快又皺起眉頭,這不是周序會睡覺的時間點。
床上的人皺着眉,好像睡得不是很舒服。姜億站在門口猶豫再三,還是走到床頭,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周序,周序。”
這樣湊近了,姜億才發現周序的鼻尖冒出了不少汗,整張臉都帶着不正常的潮紅。叫了他好一會兒,他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從床上撐起身子:“你怎麼來了?”
他渾身上下透着的虛弱感讓姜億無法忽視,來不及思考那麼多,把手心貼在他的額頭上,那裡一如預想中那樣一片滾燙。
“周序,你發燒了。”
周序還沒有從突如其來的觸碰中回過神來,姜億就已經沖出房門,兩分鐘不到,她就和舅媽重新出現在房間。
舅媽摸着他的頭,被那灼熱的溫度吓到,急忙找出溫度計,體溫38.5℃。舅媽找來退燒藥給周序吃下,就要送周序去醫院,周序哭笑不得,連忙阻止打電話呼叫舅舅的舅媽:“小姨,我真不用去醫院,吃了退燒藥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舅媽态度堅決,認為發燒不是小事不能懈怠,然而最後還是在周序的堅持下妥協。
林語格上樓喊人吃飯,姜億不舍地退出房間,回過頭去看見床上的人朝自己虛弱一笑,那勉強的笑容下分明隐藏着什麼,無力,傷感,又或者是其他什麼更為複雜的情緒。
姜億不喜歡看到這樣的周序,很不喜歡。
他暗自神傷之時,自動把所有人都隔離在他的世界之外,包括姜億。
知道姜億今晚要一個人待在家裡的舅媽,擔心她會害怕,鋪好床讓她今晚留宿。姜億心不在焉,點頭答應了,她躺在房間的床上,門外傳來很細微的響聲,腳步聲還有特意壓低的對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