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那個笑容，蔣熠突然覺得很挫敗，那笑容其實很完美，卻也因為太過完美，而顯得不夠真實。

小學三年級的國慶節，年級要從每個班挑出幾個人參加年級的交際舞表演。當節目老師去姜億班上選女生時，全班女生的目光都緊緊追随着老師，翹首以盼，姜億覺得，皇帝選妃也不過如此。老師從教室前面走到後面，看着一張張稚嫩的面孔若有所思。

姜億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跟她一樣，每當老師走過她旁邊，或是用審視的目光掃過她的臉，她的心髒就像炸開的煙火一樣，噼裡啪啦亂成一團。可是到最後，姜億也隻能看着老師沒有停頓地從她旁邊走過，然後停在了顧佳嘉面前。

鑒于姜億對交際舞表演表露出的好奇心，顧佳嘉盛情邀請姜億去看交際舞表演的排練。所以放學後，姜億偷偷來到了崇德樓五樓的舞蹈房，從半開的門縫中向裡張望，姜億覺得在舞蹈室排練的幾個學生都有點眼熟。

她站在排練室的門口笑容燦爛地朝顧佳嘉打招呼，顧佳嘉也笑着揮手。

蔣熠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姜億的，那時候的蔣熠覺得，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也隻因為那個簡簡單單的笑容，年少無知的小孩忍不住紅了臉。

正式表演那天，在後台兢兢業業幫顧佳嘉守東西的姜億，被老師臨時抓上台，給領舞的同學獻花。

“待會獻花的時候你們一定要笑，記住了嗎？”後台老師輕拍姜億的頭，一遍又一遍叮囑她們。

姜億卻因為老師這句話，緊張得笑不出來了，她想轉頭對後台老師說“老師，我笑不出來怎麼辦”，舞台上的音樂卻瞬間停止了，觀衆的掌聲如雷貫耳，老師輕推她，沒防備的她為了穩住身形往前幾步，一下子就站上了舞台。

萬衆矚目之下，她硬着頭皮走到舞台中央，心情忐忑。然後就看到表演者臉上挂着的薄汗，她在後台就看到了，每一個成員都在這個舞台上拼盡全力，盡力呈現着這個舞台，姜億沒來由地覺得感動。所以獻花的時候，她對着顧佳嘉和她的舞伴，自然地展現出自己最大的笑容。

蔣熠接過姜億遞過來的那一小束向日葵，被女孩臉上的笑容晃了眼，眉眼彎彎，比手上的花朵還要燦爛。

後來陰差陽錯地再見面，她勇猛地一頭撞在他的身上，把他嗑得血濺當場，愣神之際，他連名字都忘記了問，隻有她和朋友手牽着手，嬉笑打鬧着漸行漸遠的畫面。再後來，江城中學的久别重逢，他卻沒有再看到一如當初的笑容，那份肆意從她的臉上悄然流逝。他甚至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姜億的身體裡慢慢沉睡了。

所以他總愛逗她，看她開心也好，生氣也好，有情緒波動總比安靜得毫無生氣強。

蔣熠覺得自己一定是瘋魔了。

可是你卻對她一無所知，這個念頭在此刻無比清晰地冒了出來。

一層孤獨毫無防備地籠罩在心髒。這個劇本的舞台上，隻有他一個人在賣力地演出，而這個故事裡的另一個主角，悠遊自在，毫不在意故事的發展。

他不知道除了“曾經的同桌”這樣沒有分量的身份，他在她心目中，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又或者，他其實知道的。他知道她有着遠超于常人的獨立，所以無論離了誰，她都能照着自己的想法，平靜卻又不乏燦爛地生活下去。

想到這，蔣熠沉默了。

他不是那個能讓她停止腳步的人。

他覺得有一道高牆，從很早開始就在他們的間隔處緩緩升起，生生隔絕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盡管一直以來他都對這堵高牆視而不見。

姜億自然看不到想象者眼裡的高牆。

她一直安靜地等待着，等待蔣熠未說出口的話語。她經曆了太多這樣沉默的時刻，每當人們企圖逃避問題或是難以招架的時候，沉默就會把人一點點吞噬。然而，有些人之間的沉默卻是良性的，安靜卻不傷人，所以姜億才沒有忍不住将這沉默打斷，然後逃離。

其實隻要不去想，很多情感都可以自欺欺人地埋在地底深處。兩年來，蔣熠也确實沒有時間去思考愛情這個命題。他也同樣知道，年少如他，依舊無法自由地掌控自己的人生，他隻能按照父母的安排以及這個世界的期待，走上他應該走上的光明大道，即便這樣的道路會讓他一步一步地遠離那人。

假期一過，他和姜億，又會重新站回他們本來的位置。即使是再見，他們也隻能一遍遍翻着回憶。

但是很多時候，你眼裡無限旖旎供人回憶的故事，在别人眼裡，不過是生活平平無奇的一小部分。蔣熠一直覺得，姜億就是那個别人。

江城和甯安說遠也遠，說近也近，可是各占一方的他們，永遠都無法再回到十五歲那年。

蔣熠想要看到牙尖嘴利的姜億把自己怼到啞口無言，也想要看到她報複得逞後眉飛色舞的笑，他想要時光倒流到初一那年，坐在公交車上，聽着姜億一個又一個地講着令人生畏的鬼故事。

他想要看到那個女孩明媚的笑。

“姜億，你變了。”到最後，蔣熠也隻是說出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姜億卻笑了。

為蔣熠沒頭沒腦的話，也為雖然沒頭沒腦，卻依然總結到位。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學會了如何恰到好處地控制嘴角的弧度，說的話做的事總要仔細斟酌才敢示人，她小心翼翼地說話，小心翼翼地做事，卻再沒有了從前的随心所欲。比起從前的活潑逗趣，她變得安靜太多。她學會了在不同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學會了不再總是每時每刻對外人呈現自己的真心和實意。

也隻有在少數人的面前，她才會重新變成那個活潑快樂的姜億，那個忘情展示自己的真正的姜億。比如林嘉華，又比如周序。

她太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不過是狹路相逢，注定了沒有後來。

夜晚的光線晦暗不明，室内的光亮逃竄到窗外，與路燈、遠處的車燈一起，在這個安靜的夜晚中散發着自己的光芒。

天空呈現着神秘的幽藍，姜億擡頭望去，卻沒有看到一顆星星。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小時候群星閃爍分外迷人的夜空，再也沒有出現過。而此刻，她卻分外想念曾經，想念曾經那些被年幼無知的她輕視的，獨屬于星辰的美麗。

姜億想起小時候在鄉下老家，因為條件有限，家裡連廁所都沒有，爺爺舉着手電筒把她帶到草叢邊，就地解決她的生理需求。夏日的夜晚，她就蹲在草叢裡，蟲鳴聲不絕于耳，草尖撓着屁股，那癢癢觸感到現在依然清晰。她不經意地擡起頭，就是那樣一副星光燦爛的畫面。

深陷回憶的人對着空氣傻笑開。

“咔嚓”一聲，跟着亮起的閃光燈閃了姜億的眼睛。

“你在幹什麼？”

蔣熠有些慌張地舉着手機，像一個犯錯的小孩，舉也不是，收也不是。

好半晌，他才支吾着說：“我看……那邊挺好看的，就想拍一張……”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小。

姜億朝着他指着的那邊看去，對面是剛建起不久的小區樓盤，和不斷向遠處延伸的馬路。蔣熠的臉有些紅，這讓姜億突然想到那個在下午跟她說“早上好”的人，她又笑了出來。

那有些肆意的弧度一下子把蔣熠心裡那些坎坷崎岖扯平了，他也跟着笑了。

“你應該多笑笑。”

我想看到你笑，蔣熠沒膽子說出後半句。

“蔣熠，謝謝你。”女孩的臉上是燦爛的笑，那種笑意一直蔓延到眼睛深處。

如果不是我的自作多情，謝謝你的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