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姜億再也無法在上課前，聽到老師中氣十足地喊一句“上課”，全體同學随之在班長的“起立”聲中，對着老師鞠躬。

在争分奪秒的時間裡，這種形式上的東西不約而同地被所有老師抛棄了。

新的學期很忙，做不完的卷子，解不完的題，讓姜億已經沒有時間在放學後悠哉遊哉地走回家，那些曾經定期光顧的小吃店也受到了冷待。

可是她喜歡沉浸在這樣的忙碌之中，人在專注做一件事的時候，往往會忘記其他事。可是有時候，她也會害怕這些忙碌會讓她遺漏掉某些重要的東西。

林嘉華從上個學期開始就不和姜億一起回家了，她們很久都沒再去那家雞肉卷店。盡管她們每天照常嬉笑打鬧，照常一起去上廁所，卻還是被清晰可見的距離感拉遠了。

林嘉華跟陸之洲分享生活中的趣事，什麼姜億把水吐到了徐凱的臉上，胡亦楓上樓梯時鞋子卻飛了出去，嚴肅的化學老師少有地在課堂上講了個笑話，她也願意把考差後的不愉快，對物理老師講題照搬答案的不滿說給他聽。

可是這些開心和不開心，已經很少出現在姜億的耳邊。

林嘉華不是沒有注意到她和姜億之間那可怕的疏離，可是經營關系，真誠之餘，還要付出足夠的時間，她努力彌補，卻依舊在陸之洲和姜億之間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個學期，三班和七班的體育課在同一節，林嘉華和陸之洲往往會避開人群，一起在校園的角落漫步，或是并排坐在操場的某個地方，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

林嘉華此刻的傾訴欲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是她卻什麼都不能說，她不願意向陸之洲透露任何關于那個讓她感到自卑的家庭。

可是今天心情不佳的林嘉華，隻想和姜億傾訴那些無法向别人輕易說出的複雜心事。林嘉華有些慚愧，因為自己好像隻有需要安慰的時候，才能想起她還有姜億這個好朋友，可是她是姜億，會理解自己的不是嗎？

隻是她才把上樓的陸之洲趕回去，轉頭就看見姜億和往常一樣背着羽毛球袋，和楊冰興沖沖地跑出了教室。

林嘉華的心一下子落入了谷底。

她郁悶地趴在課桌上上，眼眶濕熱，路過沈清心見狀，忙不疊搭上她的肩膀：“嘉婳，怎麼了？”

林嘉華強忍着沒有掉下的眼淚，瞬間滑出了眼眶。這些天壓抑在心裡的委屈讓她快要發瘋了，她急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即便是眼前這個人也好，至少她是關心自己的不是嗎？

所以她告訴沈清心，她的爸爸媽媽離婚了，而她的媽媽現在卻要和另一個男人結婚了，那個男人還有一個跟她一般大的女兒。她一直存着的那顆希望爸爸媽媽破鏡重圓的心徹底破碎了，連同和重組家庭生活在一起的擔憂和恐慌，讓她幾乎快要瘋了。

沈清心牽起林嘉華的手，安撫性地捏了捏，一直重複着那句：“沒事的。”

那溫柔的安撫讓她的心得到了短暫的安慰。

等姜億回到教室，林嘉華的心情已經平複了不少，至少心裡那股讓人想要落淚的委屈已經不甚清晰。

姜億看着她有些異樣的神色，輕聲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林嘉華從抽屜裡拿出理綜試卷和草稿本，低頭開始運算。

很多朋友一輩子，都隻能共享歡笑，卻不想承擔或是承擔不起同伴的悲傷。林嘉華不知道姜億是不是這樣的人，可是她已經成為了這樣的人，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

姜億覺得林嘉華最近有些奇怪，她總是主動跑到隔組的沈清心那兒，聊天，分享零食。可是姜億早就過了那個會為了所謂友情和義氣義憤填膺的年紀，無論是抛棄還是拾起，都不過是一個選擇，一個随時都可以改變的選擇。

然而這種狀态沒有持續多久，在學校門口吃完晚飯回到教室的甘婷，有些驚訝地捂着嘴，狀似關心地說：“嘉婳，你爸爸媽媽竟然離婚了？”

半徑兩米内的人都看了過來，林嘉華的眼神從震驚到破碎，隻有短短幾秒。

家庭，一直都是這群敏感少年内心的禁區。林嘉華早該知道，無論她的朋友怎麼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一定會保守秘密，然後加上一句“不要告訴别人哦”這樣毫無分量的話，卻還是會轉頭悄悄分享給其他人。

這種絕佳的八卦材料，一傳十，十傳百，林嘉華輕易就能從衆人的眼神中解讀出那種隔岸觀火的心情。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她不想承認的，她需要死守着在很多時候都無用卻又累贅，叫做尊嚴的東西。她不想被人看輕，也不想成為衆人眼裡的一個笑話，變成茶餘飯後可笑的談資。

她咬着唇瓣，泫然欲泣，在周圍探尋的目光中沖出了教室。

甘婷慌忙辯解：“我就是關心……關心她……啊。”隻是那語氣着實有些事不關己的意味。

姜億看向甘婷的眼神有些冷。

在學校操場找到林嘉華的時候，她在哭，看清走近的人是誰，林嘉華賭氣開口：“你來幹什麼？”

在别人安慰她的時候，作為好朋友的姜億沒有上趕着安慰失意的她，林嘉華其實是生氣的，作為自己最好的朋友，難道不應該給予最及時的慰問嗎？她生氣，所以似有若無地疏離她，可是這樣來來回回，第一個追出來的人，依舊是姜億。

姜億當然不知道林嘉華和沈清心之間的那些事，不知道她才把信任交到别人的手裡，轉頭就被人出賣得徹底。

現在回想起來，林嘉華不知道沈清心的關心到底有幾分真，又藏着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姜億向前的腳步頓住：“要不……我幫你找方子洛過來？”

林嘉華有些生氣，語氣又急又兇：“我才不要。”

“那你就隻能勉為其難地接受我來安慰你了。”

“你不用理甘婷，她就是那樣，說話沒有分寸，說難聽點就是情商低。”姜億斟酌着用詞：“而且……而且就算她說的是真的，你又沒有做錯什麼，不用在意他們怎麼看你的。”

你又沒有做錯什麼。

那是這麼久以來，林嘉華一直想要聽到的話。

媽媽小時候問她，如果爸爸媽媽分開，你想跟誰在一起？這個問題來的太突然，突然到連她這個遲鈍的孩子都能感受到其中的試探，所以媽媽問完這個問題，她就哭，一直哭，媽媽為了安慰她，就一直在旁邊給我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後來爸爸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他說：“爸爸和媽媽，你更想和誰生活在一起呢？”她怎麼會不知道，那不過是相同的問題，用了不同的提問方式。所以林嘉華還是哭。

後來她知道，不是她逃避了回答這種二選一的問題，爸爸媽媽就不會分開。兒女的份量可以很重，重到他們會因為她的感受依然長久地維持着虛假的關系，折磨彼此。可是孩子也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個能一直維持這種關系的籌碼，感情散了，就都散了。

隻是無論如何，她都以為，他們永遠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讓她心碎。所以隻要她不同意，隻要她表現出無法接受的樣子，他們就不會離婚。

那麼多年來，她和爸爸媽媽都夾雜在各自的兩難中，支撐着搖搖欲墜的，曾經被他們一手建造起來的叫做家庭的大廈。在沒有徹底分開之前，他們都還是彼此最親密的家人，可是爸爸很快有了新的女朋友，媽媽也要再婚了。

一股恐慌襲上心頭。

她理解媽媽想要找尋一個依靠的心情，可是她理解，卻不想接受。她對媽媽交往的叔叔沒有什麼壞心思，她隻是單純地自私，自私地想要爸爸媽媽重新在一起，所以排斥任何其他介入他們家庭關系的人。她隻有這一個簡單的願望而已啊。

她不明白，為什麼曾經相愛的兩個人說不愛就不愛了，分開後卻又能毫無負擔地投入新的懷抱，重新開啟新的生活？

所以是不是她不夠乖不夠優秀，才讓這個家庭就此破裂，是不是都是她的錯，強行把兩個不相愛的人綁在一起，折磨彼此。

“嗚嗚嗚”，林嘉華撲進姜億的懷裡，傷心地哭了出來。

姜億慌了神，本來沒有隻是擡起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部：“想哭就哭吧，我不看你，”

她一遍泣不成聲，一邊還能說出“姜億，你好像我媽媽”這樣的話。

姜億頓時哭笑不得。

姜億和林嘉華回教室時，第一節晚自習已經下了，盡管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好奇，周圍同學依舊會不經意地看過來。

林嘉華不知道班長和班主任說了什麼，沒有追究她們這次的逃課，她也絲毫不關心。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去想同學們之間的閑言碎語。

“别傷心了。”林嘉華覺得姜億的安慰着實有些笨拙，來來去去，也隻能對她說出一句“别傷心了”。

可是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姜億的手指停在自己的摘抄本上，上面寫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那是林嘉華最喜歡的書，最喜歡的女主角最喜歡說的一句話。

“這不是你說的嘛。”

第二天就是周日，姜億翹了下午的小測，帶林嘉華去了廣場的小型遊樂場，坐旋轉蕩秋千，林嘉華看着一個個在高空旋轉失聲尖叫的人，很抗拒也很害怕，但還是被姜億死拖硬拽上座位，綁好安全帶。

在空中的感覺很好，周圍流瀉的風，好像把身體裡的那些煩惱都帶走了。

“感覺好一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