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萊莎再次睜開眼時,對上了一個圓帽帽頂。
這個人的帽子被撞歪了,歪歪斜斜地挂在頭上,但始終沒有落下來。
他彎着腰,把散落在她腳邊一地的信和文件撿起來,放進手提包裡。
男人大約三十幾歲,腮邊蓄了胡子,從頭發到胡子都是深棕色,散發着一種奇怪的檸檬氣息,清新的果香裡夾雜着燒堿刺鼻的氣味,很是古怪。
他站直了身體,退了大概兩三步,上下打量着伊萊莎,用陳述事實的語氣說:“你醒了。”
比起他平淡的語氣,另一個抓着她手的中年女人說起話就熱情親切多了,“小伊萊莎!”
……伊萊莎?
這個夢還有續集?
她懷着自己都沒察覺的親近心情,對女人點了點頭,困惑地發問:“我剛才……暈過去了?”
中年女人驚訝地看着她,好像她們兩個之間一定有一個人撞了鬼。
她怔愣了兩三秒,突然尖叫一聲,抓着伊萊莎的手搖晃:“噢!我的小乖乖,伊萊莎,你終于……”
伊萊莎被她的誇張表現吓一大跳,但她身體還處在馴服四肢階段,沒能跳起來。
她隻好坐在椅子上,看着女人抓着房間裡另一個老人的手,激動地道謝:“願主賜福于您,先生,若不是您肯幫助我的女兒,不顧魔鬼在一旁窺伺,為她虔誠地祈禱,她一定會像拉爾斯特德那個露易莎一樣,無法從邪惡的利爪下解救自己的靈魂……”
伊萊莎好奇地看着老人,他衣着簡樸但很整潔,穿着一件黑袍子,看上去像是宗教人士。
他跟中年女人像過年走親戚送禮一樣拉扯了一會兒。
伊萊莎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這個老人姓克萊爾,剛才那個低頭在伊萊莎腳邊撿東西的男人是克萊爾的兒子,中年女人則是德伯菲爾德太太。
原來是德伯菲爾德啊……
她還以為這個女人姓貝内特。
貝内特……不是,德伯菲爾德太太想要送老克萊爾先生一罐蜂蜜感謝他,他再三推拒。
女人又向戴着圓頂帽的男人道歉,說孩子跑來跑去不小心把他的箱子撞開了,實在不好意思,應該沒有弄髒他的重要文件吧?
小克萊爾擺擺手,表示那隻是一封關于聖經考證學的信,其他的文件不過是他的草稿。
老克萊爾先生便插嘴問了一句信。
兒子說,沒錯,是杜賓根學派的文章,是從前劍橋的學弟寫來問他的……那個人并不熱衷于宗教,性格奇怪得很,他的聰明和他的奇怪一樣出色。
老克萊爾先生瞥了他兒子一眼,他看起來似乎不大贊同這種背後評價他人性格不好的行為。
德伯菲爾德太太把克萊爾先生和小克萊爾先生送了出去,伊萊莎淡然地目送三人走出房門。
她的心緒意外地平和,完全沒有一個突然置身陌生地方遇到陌生人的人應有的恐慌。
任何一個人如果大腦和四肢還對不上号的話,都隻能像她這麼強行淡定。
她輕輕擡起雙手,手掌合攏又張開,再曲動腳踝,勾着腳掌轉圈畫弧線。
幸好,四肢健全,沒有殘疾。
一個孩子的聲音從她身後冒出來,是個男孩:“克萊爾先生沒有想象的那麼神氣呀……”
另一個男孩說:“不過他比我們教堂的那位科林先生和氣多了。”
“小克萊爾先生的帽子上有兩個個金圓環!”
“那是銅做的。”這個男孩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成熟了很多,像初中生,“媽原來還藏了一罐蜂蜜呢,她放在餐櫃裡嗎,我怎麼從來都沒翻到過?”
“克萊爾先生不要蜂蜜的話,媽會不會給我們吃?”
一個小女孩說:“伊萊莎真的好了嗎?”她的聲音非常柔軟,且耳熟。
小男孩插進對話:“伊萊莎怎麼不說話?”
“她剛剛說話了呀!”聽聲音似乎比剛才的小女孩小一些。
伊萊莎被他們叽叽喳喳、自以為小聲的竊竊私語念得發笑,她一直故意不出聲,想聽出來這幾個孩子叫什麼名字,結果他們聊起天來直接省掉了。
既然德伯菲爾德太太是他們的母親,那他們就是伊萊莎的兄弟姐妹了。
她數了數人頭,三個男孩兩個女孩,全都處在發育期。
從身高差别很明顯能看出年齡差距,一個初中生大小的男孩,兩個小學高年級女孩,和兩個學齡前兒童。
主啊……算上她整整六個!
國民學校的平民教育和福斯特《教育法》的恩惠并沒有降臨過伊萊莎的頭上,因此她并不具有教育部的修訂法典所規定的标準知識,也不曾了解過馬爾薩斯在半個世紀前提出的人口理論。
但她仍然抱有這樣的觀點,那就是:都窮成這樣了,就不能少生幾個嗎?
這麼多孩子,真的能養活他們嗎?
伊萊莎打了個寒顫。
窗外的風把牆上挂着的幹草吹得沙沙作響,外面立着一排樹籬,土地一片蕭條,隻剩下一些野草和未焚燒盡的麥稭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