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想到公寓裡多住了一個人，手冢很難得地失眠了。

平日裡睡榻榻米，冷不丁換了一床席夢思的我也有點不習慣，睜開眼的時候是淩晨一點半，前前後後睡了差不多快五個小時，我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又撩開窗簾看外面，雪還在下着，起身拿了換洗衣物，我輕手輕腳打開門，關着燈的客廳裡電視卻開着，倚着靠墊的手冢留意到睡醒走出來的我，拿起遙控器按了暫停，開口說道：「吵醒你了嗎？」

「沒有，我有點認床，」我搖搖頭把衣服放在邊櫃上，走過去趴在沙發靠背上看向電視，剛好定格在舞會上安德烈朝娜塔莎走來的畫面，「這版電影是不是有七個小時，實在太長了，我根本就沒順利看完過，我連這本書也沒讀完。」*

「我想着應該能看睡着就打開了。」手冢稍微朝邊上讓了讓，又按了播放鍵。

「那好吧，」我直起身，「我去洗個澡就繼續睡覺，晚安。」

手冢當然記得我沒看完過這部電影，因為我一共就看過兩次，第一次是我和他還有外婆三人在客廳裡，他看得津津有味，外婆更是抹了幾次淚，隻有我睡着了。第二次是我去他家過新年，大人們在樓下聊天，他躲在房間看電影，我便在旁邊陪着一起，不過這次我依舊睡着了，一頭栽倒在他床上。

說到底手冢為什麼又要再看一遍這部電影，總不能是因為我的入睡速度，所以真的相信了它能助眠吧。

隔天一大早雪停了，從十七樓向外看能看到明朗的天，我翻出了一件比昨天更厚實的毛衣，并且暫時霸占了手冢那條羊絨圍巾，穿着白色羽絨服的我看起來像一塊圓潤飽滿的大福，年輕人總說要風度不要溫度，那我還是當個老年人好了。

再者說了，今天是去見我那位竹馬君親愛的「她」，我怎麼穿衣服一點兒都不重要。

她會是德國姑娘嗎，還是手冢在語言班認識的其他國家的女孩，我确實在腦子裡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性，我實在太好奇了，現在哪怕和我說柳生和仁王在平安夜雙雙出櫃了我都不吃驚，畢竟那可是手冢國光啊。

他表面上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我的猜測，如果不是因為在走路我沒辦法仔細看他的表情，我肯定能注意到被他藏起來的那點類似詭計得逞的得意。

「所以說，」我皺起眉頭看着一條大約和我一般高的阿拉斯加雪橇犬撲進手冢懷裡撒嬌，「這就是你的『她』？」

他點了點頭，然後直起身和狗主人聊了兩句，抓着牽引繩的中年男人看着很和善，手冢小聲跟我說這是在慕大教文學的赫費教授，他們剛認識的時候柯娜還是幼犬，就是這條正在搖着尾巴的大型犬，那天她不小心走丢了，在大雨裡被淋濕了凍得趴在醫院門口瑟瑟發抖，手冢正巧去複診，便這麼碰上了柯娜。

手冢同教授介紹了一下我的名字，我上前微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下意識要鞠躬時被手冢拉了一把，這不能怪我，日本人怎麼可能改掉這個習慣。

「那我之後再來接她。」赫費把牽引繩跟裝着狗糧和玩具的提包交給手冢。

「您放心。」手冢說完之後，赫費笑着向他招了招手讓他靠近一點。

「她很可愛。」赫費拍了拍手冢的肩膀，然後看向我說，「希望你在慕尼黑玩得開心。」

「謝謝您，我一定會的。」用蹩腳的德語回應，見教授的車駛向遠處，我又擡頭打量了一下手冢。

剛剛教授不知說了什麼話，之後他就一直低頭揉着柯娜的腦袋，故意躲開我的眼神，但是我執着的目光肯定讓他别扭了，隻好開口問道：「怎麼了？」

「我怎麼覺得這個故事聽起來特别不像手冢國光呢，」我摸出包裡的玩偶彎腰逗柯娜，「首先你和阿拉斯加真的很不搭。」

「走吧，柯娜。」他拉了拉牽引繩，無視了我的調侃。

走在他們後面，我拿出手機給提着帆布袋還牽着狗的手冢拍了張照片，師父估計不太期待看到這樣的手冢，但是彩菜阿姨應該會很喜歡。

赫費教授要去利物浦和女兒一家過節，新年第二天才回來，就暫時把柯娜托付給了手冢，然而公寓不能養大型犬，所以我們回去收拾了行李和食材，便和手冢的教練巴斯在樓下彙合。

手冢在副駕駛上坐着，我抱着柯娜，還有巴斯剛上小學的小兒子迪安在後排，巴斯的前妻是個日本人，所以父子倆都會說不少日語。謝天謝地，我終于不用一臉茫然聽德國人說德語了。

車駛到郊區，道路兩旁都是樹林，周圍變得越來越安靜，我突然發現這可能是我第一次不在家人身邊跨年，不能在一月一日的早晨跟朋友去神社祈福，吃不到爸爸做的年菜，也沒辦法陪外婆一起看紅白了。

人好像都是離開家以後才開始想家，隻是後來當我真的搬去其他城市時，卻再也沒有出現過與那時相同的心情。

提前打掃過的房子很幹淨，巴斯進門把壁爐裡的柴火點燃，不一會兒室内就變得非常暖和，而我還沉浸在剛剛突如其來的思鄉情之中，手冢從箱子裡翻出了一個超級大的金色星星挂飾遞過來：「這個交給你了。」

我看了一眼客廳裡那棵光秃秃的聖誕樹，笑着點了點頭，酸澀的感覺瞬間消失了，我不是有家人在身邊嗎，手冢也是我的家人。

「小光真好呀！」我說道。

他皺了皺眉，剛準備說什麼便被迪安拉去了樓上的房間。

*《戰争與和平》（1966），改編自列夫托爾斯泰同名小說，由前蘇聯導演謝爾蓋·邦達爾丘克執導，片長427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