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透過小窗落到地上,已是三更夜了,偌大的京城隐匿在沉沉黑夜中,唯有诏獄獨明,如同烏雲縫隙間漏出的一點星,耀于漫漫長天。
長桌之前,坐着三法司官員,朱紅官袍十分刺眼。手中之筆在白紙之上輕輕劃過,可定生,亦可判死。
“程徽音,甘肅鎮鎮守邊兵十萬人之多,後由京中增派十三萬兵力,加上最後榆林鎮支援,攏共二十八萬人。與瓦剌區區八萬人作戰,最後竟險些丢了甘肅鎮,傷亡高達二十幾萬人!”
“我問你,為何不集結兵力直接攻打瓦剌,偏要兵分兩路,先去攻打鞑靼!”錦衣衛手握長鞭,怒目喝道。
“鞑靼與瓦剌毗鄰,早已暗通…款曲,與我朝…不過表面交好。若直攻瓦剌,恐…腹背受敵。”程徽音四肢被枷鎖牢牢固定,頭沉沉垂了下來,吐出的音氣咽聲絲。
晝夜相繼,同樣的問題,一問再問。她的答案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可所述供詞被扔在案幾旁,掉在地上,踐于足下。
無人在意。
“荒唐!鞑靼若是與我朝隻是表面功夫,京中豈會無報!陛下怎豈會不知!”錦衣衛雙手抱拳遙遙一拜,随即冷哼一聲,“程徽音,我勸你知機識務,再這般胡言亂語,莫說你父親的屍骨,連你自己的全屍都留不住!”
程徽音隻覺得頭腦發暈,審訊的聲音越來越遠,好似隔着濃重的霧。火燭在眼前跳動,一個變兩個,映到地面上的水漬之中,那天好像也是這樣的夜晚,明光爍亮如同白晝,父兄在大帳之中商談該如何營救宣王。
瓦剌與鞑靼皆為遊牧民族,居無定所。大軍深入瓦剌之境,若被切斷糧草之路,便如砧闆上的魚肉,惟有任人宰割。
想赢,必須引蛇出洞。
“父親,若是集結兵力攻打瓦剌,阿斯如必會以宣王性命相要挾,逼迫我朝退兵。既然瓦剌與鞑靼早就暗中勾結,不如我帶兵先佯攻鞑靼。屆時瓦剌定會以為城中空虛,集結兵力攻打我朝,宣王定會被留在城中。”
“如此一來,帶一隊人悄悄潛入救出宣王便容易多了,也免了腹背受敵之患。等瓦剌大軍深入,我軍再抽身撤退,切斷瓦剌後退之路,還可以一舉殲滅瓦剌。”大哥的聲音铿锵有力,指尖指着布防圖,堅定道。
父親點頭稱道:“若要救出宣王,唯有此法。我這便修書入京,問過陛下。如此,洲兒你帶兵攻打鞑靼,我深入瓦剌去救宣王,音兒留守城中。”
帳内炭火燃得噼啪作響,穿着铠甲甚至有些熱意,父兄字字铿锵,程徽音對上程如林的眼神,喃喃了一句:“父..親!”一不小心扯痛了嘴角的傷,鮮血順着滴了下來。
啪——
長鞭抽在肩頸之上,血流滿身,火辣辣的痛意直擊心髒,程徽音悶哼一聲,傷痛打斷了她的思緒。
“為何你避開固原鎮和甯夏鎮,舍近求遠,向榆林鎮求援,你是不是故意贻誤戰機!”審問的人咬牙切齒,将長鞭套在了程徽音的脖頸之上,用力收緊。
程徽音隻覺喉嚨一緊呼吸困難,頭腦越來越脹,越來越渾。她艱難搖了搖頭,用盡力氣吐了兩個字:“不…是。”
瓦剌鞑靼沆瀣一氣,兄長在鞑靼告捷後,飛鴿傳書言此事早已生變,疑有軍機謀劃之洩漏,恐為圈套。可偏偏晚來一刻,飛鴿到時,父親已經按約定的時辰帶兵潛進瓦剌。那也是她最後一次與兄長聯系,而後他失蹤于回援甘肅鎮的路上。
父親則慘死于瓦剌埋伏。
回憶中的那場大戰,如同泥潭一樣,程徽音越不想回憶,越想掙紮,陷得則越深。
一幕又一幕,一刀又一刀,時時刻刻都在将她淩|遲。
最終壓境的敵軍,根本不隻瓦剌那點兒兵力,而是有三十萬之多。鐵騎如同黑色的狂風向甘肅鎮席卷,火炮密集如雨點,落在國土之上,頃刻間火苗肆虐,入目焦土一片。
士兵,百姓,血流成河。
軍旗之下,屍骨遍野,戰火紛飛。
回憶中的風在耳邊蕭瑟,大漠的夜裡,月色慘淡。她騎了那麼久的馬,口唇幹裂,神疲力竭,卻不敢耽誤片刻,蓋因時間關乎邊關士兵之性命,關乎國家之命運。
可當她到了固原,那扇黑漆漆的大門,卻未如之前商談好的那樣徐徐打開。她敲了一下又一下,氣力愈來愈小,心也跟着愈來愈沉。
她是棋子,亦成了棄子。
可甘肅鎮不能破,九邊軍鎮,破一城,則防線潰敗。瓦剌便可如三年前那般,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所過之處,屍骨遍野,婦孺号泣。
固原、甯夏不肯援兵。她隻得驅馬向榆林鎮疾奔,待她帶兵而歸,甘肅鎮的血從城門嘩啦啦的向城外流着,屍山血海刺痛了她的眼。
數萬計的士兵,以自己的身軀鑄成城牆,阻擋了瓦剌的鐵騎。
像三年前,一樣慘烈。
脖頸處的長鞭被一點點收緊,胸腔中的氣息越發稀薄。
陛下,宣王,朝臣。
确有人謀叛國家,引程家盡入彀中,妄圖一舉殲滅。父兄之屍骨,邊關将士之血肉,數萬英靈以為是忠君為國,不想卻成了别人攘權奪利之階石。
當真是可憐!可歎!
她癡癡笑了出來,鮮血順着她的嘴角汩汩而流,明利的目光盯着對方,猶如一頭嗜血的猛獸。不人不鬼的模樣吓得審訊之人手中一松,空氣猛地灌入,程徽音喉間火辣辣地痛,止不住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