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父皇許久未言,謝明緒緩緩閉眼,“文臣死谏,武将死戰,國之大幸。若父親心意已決,便動手吧。”
生死一瞬的迫切,卻在此刻生生拖了許久。面對太子的平靜,興宗帝心中卻如驚濤駭浪。
咣當——
長劍落地,興宗帝後退幾步,身軀如落葉般重新跌坐在了階梯之上,他擡着眼,深重且平視着謝明緒,明明自己曾經最寵愛的,是眼前的這個兒子。
何時,才與他離心的呢?
沉重的過往拖着長長的血印染紅了心底,眼底。興宗帝一手扶額,一言不發。當眼前已無人影時,僅僅是一瞬間的松懈,胸中澎湃化作一口血氣湧了上來。
太子腳步頹然,當他推開大殿的門時,看見的是已久候多時的裴景之。後者對他躬身行禮後,直直走進了大殿。他駐足望着這抹身影消弭于屏風後,才默默收回目光。
裴景之從不參與朝中争鬥,與朝臣無甚交往。自他執掌東廠後,克己複禮,惟将聖意奉為圭臬,經他之手的幾樁大案,無論是自己一方亦或是閣老一派的人,按律皆照殺不誤,不給任何人面子。
因此,朝中無數人将他視為眼中釘。可在一波接一波的反對聲中,他的權勢卻越來越大。
直至朱批大權,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細數與他為數不多的幾次交談,謝明緒看不透他,但周遭人所言他絕非良善。然這次徽音之事,父皇明明要置程家于死地,但這位裴督主似乎态度不明,并非全然對聖意聽之任之。
猛然間,他想到了路上數次所遇截路之人,持刀卻無殺意,纏鬥戀戰拖延自己回京之路。
會否是這位裴督主的手筆?
這樁樁件件若是東窗事發,萬死難抵其罪。眼下人人自危的時刻,他因何會自甘風險去救徽音,謝明緒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可心底卻沒來由的發慌。
擦肩而過,裴景之的心卻是放了下來。太子既已安然而退,看來帝王心多多少少是有些動搖了。當他趕到大殿,才見得滿地狼藉,以及癱坐在階梯上掩面歎息的皇帝。
“陛下。”裴景之俯身去扶,當興宗帝起身後,他才看見皇帝領口的血迹,“奴家這便去叫太醫。”他欲轉身,手卻被緊緊握住。
“不用了。”興宗帝的聲息有些紊亂,隐忍卻又壓不住滿滿的疲倦,“景之,宣王與太子,你覺得何人來治理國政,更合适啊?”
裴景之伏地跪拜,“儲君乃國之根本,奴家不敢妄言。”
“無妨,朕不會降罪于你。”興宗帝扶起了裴景之。
“二位殿下在朝中都頗有威望,奴家拙見,眼下首要思謀的并非是誰為儲君,比之更為迫切的乃是如何安置閣老。”裴景之躬身回話。
聞之,興宗帝點了點頭,“閣老乃三朝元老,待朕也是盡心盡力。這麼多年,閣老老了,有些事糊塗了,有些人也管不住了,是該歇歇了。”
而後,興宗帝頓了頓,“莫說閣老,朕呐,也老了。”
“陛下是天子,當萬年萬歲,不老。”裴景之将興宗帝扶到龍椅上,轉身拿起内侍端來的茶,置于案前。
“你總是這般哄着朕,何人能萬年呐?都是肉體凡胎罷了。”興宗帝長歎道,轉而他看向眼前的人,“景之,你可恨朕?”
舊事重提,興宗帝沒有講明,卻還是一句戳進心底最脆弱的地方,裴景之難免心中一陣悲涼酸楚,可面上仍帶着笑,“陛下對奴家委以重任,奴家何來怨恨?想必今日是見了太子,陛下又念起了往事?”
“還是你懂朕,太子與徽音到底是她親手教養出來的,那性子當真與她一模一樣。若是她仍在,想必今日也會如此頂撞朕。”興宗帝苦笑了一聲,而後咳聲連連。
裴景之顧不得其他了,連忙召喚太醫。他扶着皇帝走到了榻上,許是支撐不住,興宗帝有些昏沉,神志不清,“纾兒。”
天子糊塗了,在先皇後逝世數十年後,宮中一度被視為禁詞的名字,重新被帝王宣之于口。
幹枯的手探出簾子,像是用盡全力去抓什麼,“是朕辜負了程家,可朕又不得不如此做,朕是真的怕啊。”
“纾兒,你可懂啊?”
“纾兒…纾兒…”
大約是皇帝又陷入了回憶,手臂死死扯着紗幔。裴景之向後退了幾步,給太醫閃出位置來。
用情深,思情苦,縱使這帝王之巅的天子,也難逃一個“情”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