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短短半日，她作畫心盡散。凝光于那一點朱砂，恍然驚覺，或許此為天機早兆，暗喻今日之事。思及至此，她自嘲而笑。

世人每遭困厄遇險無奈之時，便牽強附會于他事，強謂天命，自欺自勸為：理當如此，天命難違。

不想自素清高，今竟生了如此凡夫俗念。方知，命運多舛，人人皆不過待沽之物，此前不過價未至罷了。

獨倚軒窗，萬諸纏心。青冥盡褪鴉墨色，殘星三兩，朝陽破曉，如利刃分割晝夜，望見晨光熹微，程徽音方覺自己一夜未眠。

俄而鳥聲啼鳴，原本府宅寂寂，被驟然一聲高呼而破。府中下人頓時往來匆匆。恐生變故，程徽音急盥漱換衣，提裙趨步至明堂。

方邁入房門，才見案上又現書信，才知是京中八百裡加急——聖上诏命：兩位皇子與程徽音見信即刻啟程歸京。

離别即在眼下，不知是徹夜未眠而至神思昏聩，抑或是昨夜已然耗幹了心力。她好像流不出什麼淚來，惟木讷立于原地，任人推來扯去。

待她回神，已然是立于父親面前，身側車轎在候。

程如林本欲囑咐她幾句，可腹稿百轉，及喉欲出之時，又生生咽了下去。她尚為孩子，本該安然成長，如今代程家入京，已是犧牲。難不成，還要以君君臣臣，榮辱尊卑作繭縛于她？

最後謂然長歎，隻有一句，“照顧好自己”。陸氏立于側後方，聲為淚奪。

程徽音亦是強顔歡笑，“父親母親，何至于苦大仇深若此。且不說，不日京中自當重逢。況且，女兒不過入宮伴讀，又不是嫁了去，豈無再見之期？”

原本陸氏已是崩潰邊緣，兀自聞之那一“嫁”字，終難自持，頓時掩袖而恸哭，聞之摧心。程如林亦顯失态，他别過頭，顫着手擺了擺。

程徽音微微垂首，轉而看向一旁的兩位兄長。

程徽彥率先步上前，本欲打趣小妹，緩和幾分沉重。偏“小妹”二子方出唇齒，便染上了顫音，繼而眉尾垂了下來，“我素知你喜愛這柄劍久矣，今而後，二哥恐難再護你左右了，惟願此劍能保你平安罷。”

程徽音看着二哥遞劍之手顫如篩糠，她确實曾向二哥苦求此劍，百計索之，可二哥總有千萬理由推拒。今日驟然遂願，卻無一絲欣喜。

遲疑片刻，終是徐徐擡手，恭敬接之。此劍沉于掌心，頗有分量。她輕笑一聲，眼角噙淚，“小妹此去入京，恐不及親自賀二哥生辰。故而已備生辰賀禮于閨中，有勞二哥生辰之日，自行取來罷，還望二哥莫要嫌棄。”

聞言，程徽彥雙眉緊蹙，“小妹贈之，于我而言即為至寶。”

程徽洲愧歎，如負千鈞之疚，“小妹，我本請于父親，欲帶兵護你進京的。然父親需先整饬軍務，若無心腹之人恐事難遂…”

程徽音方欲勸誡，今日之光景非大哥之錯，毋需深疚。話未及出，忽聞身後聲音清如玉，“程将軍勿憂，我自會護好程三小姐，萬保她不傷分毫。”

三皇子徐步而至。

甲胄寒光落于程徽音眼底，暗驚于貴人以“我”自稱，隻是值此暗流湧動之際，尚未顯得親近，反如千鈞壓頂。

不遠處，宣王勒馬觀望，玄氅翻飛，目如淬毒之刃，寸寸刮過眼前幾人。

“殿下折煞微臣！區區小女，豈敢勞殿下萬金之軀而護之？”程徽洲惶然伏地。

馬蹄聲漸近，忽聞嗤笑随風而至，“然也，以三弟之軀…恐怕程三小姐護你更适宜罷。”

面對傲慢譏諷之言，三皇子未開口，徑直向前扶起程如林，附耳低語，“程都督且寬心，母後雖親筆緻信，事能成否，終要看程三小姐肯否點頭。”

此言如若暗夜微光，為程如林艱難之日唯一一絲慰藉，聞之幾欲崩潰，脊背劇顫，全無往日威風，“臣…謝恩。”

程徽音倚流盈而拜别親人，緩緩登車。隔着窗牖，聽聞母親哀恸哭聲。擡至半空的手猛然僵住，淚珠接連而墜，羅裙盡濕，洇開一團。

倉皇拭淚後，指尖推開窗牖，車架已是緩緩向前。

羅帷半卷處，纖指将窗棂掐出月牙白痕。那朱門金釘原是極耀眼的，愈遠愈淡，竟化作水墨畫上洇開的殘紅，手指一抹就散了。

謝明緒手中缰繩不覺松了三分，見程家一門如此情深，生生拆散之際，心中亦隐現幾分恻然，眉頭緊蹙。

然他目光惟系于她，卻未曾察覺數步之外的宣王，那幽深沉重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