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甘州衛至京城,迢遞千裡。縱依托九邊軍鎮驿道,補給無虞,然兩位皇子浩浩湯湯之儀仗,亦須旬半之時方至。
程徽音自知此行艱難,非關道阻路遙,行路艱險。實系雙龍影下,她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終日惕厲,周旋其中。
行途過半,車馬兼程,數日尚得安甯。她暗自思忖豈非她小人之心?或許宣王不過是為人倨傲,并非會有同室操戈之舉。
遂心神稍馳,始覺連日困坐于車架,早已是筋攣骨痛,脊背僵硬。
恰逢大軍駐紮歇腳,流盈汲水方歸,忽而掀起簾子故作神秘,“姑娘,奴婢适才見溪旁好大一片杏林,粉白黛綠美不勝收,可願去一看?”
縱有千金冠冕加之于身,程徽音終究尚在韶齡。聞杏花美景,頓時雙眼如盈盈秋水,欣然而應。流盈為她整好行裝,二人便踏草而去。
山中樹林深深,幸而早已有人踏出蜿蜒小徑,步履稍易。
許是盼景心切,即便路上石子尚有青苔,程徽音亦步履匆匆。
倏爾眼前一亮,但見杏花含露香雪堆雲,數日來被别親之痛、皇權争鋒裹挾之陰翳,霎時盡散。煩惱盡抛于腦後,鬓發落了杏花,渾然未覺。
流盈見自家姑娘初展歡顔,亦不禁莞爾,輕聲仔細提醒,“姑娘慢些,小心腳下。”
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
然她此刻眼底心底惟有芳菲,入癡如醉,哪還聽得一個“慢”字?
兩人尚未向前幾步,忽聞一陣琴聲乘風而來。程徽音微微側目,循聲而望,唯見杏花随風簌簌紛飛,茫茫粉白之間一點墨。
杏花雲雨之間,來人徐徐現身。甫見其面,方才被抛去的愁思頓如附骨之疽。
程徽音笑容驟然僵凝于臉上,惶然垂首行禮,聲音平平,如若止水,“臣女拜見三殿下。”
“免禮。”他遙遙擡手,而後默然。謝明緒看着眼前的女子,正低眉斂目,歡色盡褪,與方才判若兩人,眉尾略垂。
“臣女不知殿下正在此賞花,擾了殿下清興…”她欲告罪而退。不想,話方出口一半,便被人打斷。
“無妨。”而後他默然了良久,複開口:“若是三小姐亦存賞花之雅意,可願同行?”
此言不免有些許唐突,她賞花之心昭然,不然何苦自驿道踏草至此?況皇子誠心相邀,她又安敢推拒?
一隻藍鵲自花間飛過兩人頭頂,驚起紛紛落花。
“臣女…謝殿下相邀,如此便打擾了。”
流盈窺見自家小姐那副強顔之态,心裡懊惱不疊,暗恨自己多話。早知如此,便不提議讓小姐踏此芳徑。遂垂首跟在兩人之後,低眉抿唇歡色盡消。
半溪流水綠,千樹落花紅。三人徐徐向前,皆默然無言,惟有清風拂耳,花落簌簌之聲。
謝明緒瞟了眼身側的人,她穿着月白素襖,行于芳菲,恍若驚鴻豔影來。眉蹙春山,目含秋水,杏腮微暈,竟使滿林繁英,黯然失色。
“三小姐離家之時,程公可曾有過囑咐?”謝明緒踟蹰良久,終是啟唇相詢。
程徽音聞之短短幾字,頓如負千鈞。身處雙龍相争之境,她不敢不多想,亦不能不多想。他此話…豈非在試探父親心意?倘若果真如此…
恰有杏花乘風飄入溪水。
她盯着那瓣漸漸沉沒的粉白…霎時聯想到自己,不免長歎,此番入京,飄零寥落,又與此花何異?
“離别倉促,父親未及多言,惟臨行前道了句珍重。”程徽音淡淡回答,她所言确為實話,然不知如此回答,能否合貴人心意。
他沒再說話。
此刻之寂,較之先前迥然不同,前時她或許尚有幾分安然賞花逸緻,此刻則蕩然無存。
惟餘應答當否之揣度,袖中手指掐出掌心月痕深深,心底暗生驚瀾。
相隔不過三寸,謝明緒全然不知自己方才一句話,緻使身側之人心底波濤洶湧。他所問詢之事,實則無關皇權争鬥,惟系她心。
他隻想知道,面對母後書信——她所思所想。
初赴甘州衛之時,未嘗念及與她後緣,對情愛之事甚為模糊,不過是母命難違,不得不為之舉。豈料,自見她一面之後,她跪于杏前之姿,竟是夜夜入夢。
說來也可笑,他分明是當今天子嫡出的皇子,天璜貴胄,若是直言強令,她焉敢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