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敞開的落地長窗外,連廊上灑着片金光,江南初冬難得的好天光。
許錫元一直偏愛南曲,也認為《西廂記》的詞曲文筆比之經典的《牡丹亭》顯得平淡許多,可今朝他點的戲偏是一折《西廂記·佳期》。
庭前望過去,戲台在遊廊山石間,台上的人已經唱起來。水袖如煙,行動如水波靈動流轉,南曲多唱情愛,由婉轉優美的水磨腔調一唱三歎地道出來,自是賞心悅事。
東道主的主場,主人總歸先到。
秦朝顔和許錫元今日是二十多年後的頭一遭碰面。流年似水,二人卻都似在時光裡拿了豁免權,她朱顔未改,他風華仍在。
許錫元如當年的翩翩風流,望連廊的那端,好似時光隧道翻起往昔的畫片,多情人頗多感慨,脫口隻能是别來無恙。
“月明如水浸樓台……月移花影玉人來”。
戲裡唱詞字字千回百轉,戲外佳偶作怨侶的那天已經覆水難收,先失望的人怕連遺憾都不會有。
秦朝顔平淡如水地甚至沒有回應許錫元的寒暄,也懶得糾正他“朝顔”的稱呼,耳畔咿咿呀呀婉約流轉的談情說愛,她唯歎人大抵秉性難移,隻說先入座。
别不過的都是命,今朝她隻想顧全大局,也給女兒一個體面,這也是她肯請來許錫元的目的。事實亦如此,沒人比他更能勝任這個任務。刻在骨子裡的富貴習氣,想藏都藏不住,也這一份自然流露的背書,最好讓一切虛妄的不攻自破。
許嬌娥這一秒方覺察昆曲的好,纏綿的音調,再冷場的氛圍也不會徹底冷掉,而她也不曉得怎麼暖場這對熟悉的陌生人,實在這些年她和父母都不多親近,早習慣親緣關系裡各自安好的角色位置。
好在不多時,陳熹和父母也就到了。
侍者将他們引到廳前,許錫元手裡的茶盞落下,許嬌娥先起身來,兩家正式會面。
許錫元這廂東道的禮節也主場的自如。
陳立新客套,倒是我們本地幾十年的老土著還不曉得有這樣别有洞天的地方,許錫元閑适笑言陳先生專其事,自是無逸。
洪霞得對方紳士的招呼,一下還真給許錫元的派頭怔住,難得一點怯。不同于陳立新的嚴肅和文氣,眼前氣定神閑遊刃有餘的人,且不論絲毫不見歲月磨砺的好皮相,簡單一件經典花紋藏青色青果領毛衣,舉手投足是份與生俱來的閑淡與落拓,一眼便是當之無愧的老錢公子哥。
也到底偏感性主導的女性化視角,她想是明白秦朝顔曾經是怎樣能那樣遠嫁的魄力。試問還能迷信愛情的年紀上遇到這樣的一位風流倜傥的公子哥,誰不會祈望一份金玉良緣。可惜早離了神的人,便是如今這麼前後比肩一站,依舊賞心悅目極了的一對,實在看的人無端惋惜。
秦朝顔今日剪裁合體的深灰羊絨套裝搭配一套低調溫柔的澳白珍珠配飾,冷而不淡,交際起來亦是,邀請洪霞入座。
席面上,許錫元始終适當的閑話,江南文韻,兩岸城市變化。席末上了第一道熱茶的的空當,陳立新南方家長的自覺,終歸起頭今日的正題,借着許先生的款待我還是要提一提孩子們的事,我們兩家今朝能有幸在這裡一聚,正是因着孩子們的緣份。
許錫元閑适飲下一口熱茶,了然的神色應和,老公子的神閑,并不避諱什麼,“我其實不算個合格的父親,也實在對不住嬌娥母女兩個,讓她們受了很多委屈。”
“今天這出戲,唱得不錯,有些時候,我們倒還不如老祖宗的豁達開通。”許錫元那溫熱的帕子揩了揩手,“我家老太太還在的時候,是最看重孫女的,她交代我嬌娥的事情,由她自己做主,她不想回澳門由她,尤其不能拿她的婚姻做利益交換。所以我原則上,是不願幹涉她的自由的。”
“慚愧地說,朝顔是我曾經明媒正娶的妻子,許嬌娥更是我嫡親也唯一的女兒,有些事我當然還是必須過問一二。”
話中的機鋒,陳立新和洪霞頃刻也明了。陳立新應和父母的責任,洪霞自然母親的角色,同秦朝顔家常般歉仄幾句再亮明陳家的态度。
秦朝顔聽這些漂亮話依舊不大買賬,沒多少波瀾,日子從來不是嘴上過的,當真财米油鹽過起來才是見真章。
席上沒了話語權的兩個孩子輩,安靜聽着兩家父母言語間的較量,心裡一時沒底,尤其假把式的許小姐,眼下不敢妄動。
“我對她沒多少期望,平安順遂就是上上大吉的。有一天真談婚論嫁,我也隻是希望她遇到個能珍惜尊重她的人家,她過得稱心最實在。”秦朝顔瞧許嬌娥一眼,“我還是給她寵慣壞了,也是沒有赢得過孩子的父母,随她去罷。”
洪霞了解母親為女兒籌謀的心意,她從包裡拿出一隻檀木盒子,裡頭一對水潤滿翠的玉镯,推到許嬌娥手邊,“父母都是一樣的心情,這對镯子我幾年前一個拍賣會上得的,總覺得這個顔色更襯年輕人,想着留給老二這頭,玉也護平安,也讨個好意頭。”
許嬌娥倒一時無措起來,先是朝洪霞和陳熹望過去,再去看秦朝顔。
老母親淡淡然的笑,“我明白你們這份心意,我想,我們也不用急于眼下一時的,”秦朝顔替許嬌娥吧盒子轉到陳熹手上,“由小陳先保管着吧,孩子們的事由他們再去定奪,我們這麼盯着倒不如他們水到渠成得好了。”
洪霞看她的态度,心裡也是憋着些不快的,到底是男方家的母親就是不如人家矜貴,她慢笑一聲,也隻能道也好,水到渠成自然是花好月圓。
許錫元趁勢也為人父的立場與周全,“這點我和她媽媽是一緻的,我想做父母也都該是一樣的,今天會面商談的是雙方的知根知底,其他的,大概做了父母才明白,強求不來的事,我們不過是他們的最後的底氣,做他們的安全屋。”
這句話落地,兩邊也皆釋然,養孩子到頭來不過這麼個道理。
這句話也最是秦朝顔的心結,于她,一切的非議從來不要緊,她也不放在心上,可落在許嬌娥頭上,她不能不計較,她要許錫元的,不過就是他能給女兒兜底的态度。
終于曲終,人散後,陳熹先送父母回頭。
許嬌娥這邊,秦朝顔通知了司機不同父女一路回觀真街了。經曆一遭從沒體驗過的完整的家庭氛圍,許嬌娥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滿足且溫暖的感覺,她驟然的一些流連。
而心中動容的不止她一個,許錫元望着秦朝顔撇開的側臉,似曾相似的場景,他真真切切情投意合山盟海誓過的人,他想問的話也因為自己的過錯最終凝成一句對不起。
秦朝顔扭過頭來,說内心沒有一點波瀾是假,隻是過去了就是過去,她說他還能有父親樣子和擔當就夠了,道歉就算了,“世上最沒用的,就是對不起三個字。”
遲到的東西,終究是變了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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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後,許錫元一行返程的時間,陳熹陪着許嬌娥去酒店送他。
蓮姨先流出眼淚,差點招許嬌娥也紅了眼。
許錫元上車前第一次隔着她下颌的膠貼輕撫她的傷口,“女孩子臉很重要,命更重要,沒有哪個男人值得你這樣做,要好好愛自己。”他單手摟了摟許嬌娥,“明年我生日的時候,來澳門看看爸爸,帶這個後生仔一起來。”
許嬌娥似乎還陌生這樣的父女交流,愣了一下才緩過來,笑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