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實在古怪。
眼前男子身上衣服之破敗,簡直罕見,各種破布拼接在一起,看不出個形态,他如農家婦女般布巾纏頭,露出半截面孔。
更怪異的是,他渾身傷痕,看上去都是些新傷,但皮膚白皙,體态勻稱,手指靈活,不見絲毫粗繭,倒該是金銀細養出來的。
而真正令謝儀記憶深刻的是,她掀開簾子時,直直撞入的那雙純黑色的眼睛。明明臉上全是泥濘,看不出個了然,但那深沉的黑色,極為透徹,帶着些許憤怒,而内裡,卻似乎是一些極為厚重的,化不開的哀傷。
那股哀傷如此沉重,重得謝儀、謝玄之被震住,她一手還拉着簾子,就這麼僵住。
“豎子安敢直視小姐?”青蘅出聲了。
謝儀回過神來,她頓了頓,終究沒有拉上車簾。
男子也停頓了一下,還是低下頭來。
他在憤怒什麼?他在悲傷什麼?
謝儀沒由來的有些失望,她很久沒見過那般鮮活的眼睛了。
“民阿爺生了病,無法起身領粥,請姑娘允民把粥帶給阿爺。”
奇怪的咬字,奇怪的句式,可真是個怪人。
謝儀大概懂了這人的意思,“孝心可嘉,領兩碗罷。”
“等下,請,請姑娘再給民幾兩草藥。”
謝儀沒應聲,隻是用那淺色的雙眸靜靜地看着他。
哦,他大抵是為這雪災,為阿爺,或是為災民悲傷吧。那又為何憤怒?怒這上天不慈嗎?
等了許久,直到男子打算擡頭看看。
“這裡沒有草藥。”謝儀用平淡無波的語氣輕輕說出這句話來,剛剛的安平侯世子便是警告,京城人沒人願意碰雪災這渾水,她能弄來糧食已是不易。
男子猛地擡頭,卻看不出眼前貴女的任何神色變化。
喜怒不形于色,這是謝儀十二歲就懂得了的道理。
但眼前怪人顯然沒有學過這些規矩,這句話如燙油澆進烈火,轟地便炸了。
男子的眼紅了,他緊握着雙拳,牙關緊咬,如一頭遍體鱗傷的狼,對她怒目而視,男子正要開口,忽的想到什麼般,洩了氣。
男子此時的憤怒,謝儀似乎琢磨到一點,他是該怒她敷衍絕情,不願救他阿爺,但更深的,确是看不透了。
“姑娘世家大族,自然不懂小民苦楚,陳米釣來聲譽,稀粥潑灑雪地,朱門不見凍死骨,草藥這類小事,想來不會在姑娘眼中。但也請姑娘大發慈悲,給出一條路來,讓民自行取來草藥也可。”
這男子也是大膽,怕是以為是她貪了糧,竟暗諷起她來。
一介布衣,哪裡懂得世家之道、朝堂風雲,謝儀忽地覺得甚是沒趣,放下簾子,讓示意青蘅端來兩碗稀粥,便要進城去。
觀其外貌,是家道中落的貴族;但察其舉止,确是窮鄉僻壤出來的難民。
說到底,毫無規矩可言的尖牙利嘴之人,與她何幹?
但回去的路上,謝儀難得有些晃神,眼前始終有着那雙黑色眼眸的虛影。
“青蘅,去城南藥鋪取些治風寒的藥物,發到城門口去。”
“是。”
“從我的私賬上走,不夠的話把我妝匣那枚翡翠纏葉牡丹钗拿去當了。”
“小姐,那是,那是您的嫁妝啊……”青蘅這會子才反應過來。
“青蘅!”擊玉般的聲音加重了幾分。
“小姐……是。”雙環髻的碧綠色衣衫的少女向另一邊走去。
——
謝府。
“父親,小女回來了。”謝儀換了身幹淨衣裳,走進了書房。
“儀兒回來了啊,”正在靈芝紋紅木畫桌上寫字的謝宴擡起頭來,他拿起一旁的古銅彩花觚,說道:“這是陳家送來的花觚,為父甚是喜歡。”
謝儀手指微微繃緊,“父親,這花觚确實好看,但那陳家二子實在不甚可心。”
“無妨,我們儀兒渾然天成,眼光高些也是正常,我知你久居江南,回京也不喜這些往來,但要記住,這本是世家之道,莫要抗拒。”謝宴随意放下了手中的花觚,重新回到書桌前開始練字。
“是,儀兒謹記父親教誨。”謝儀沒有離開。
“還有何事?”
“儀兒今日見難民不可計數,牛羊死絕,草根樹皮亦不可見,京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恐怕更糟。
但儀兒聽聞,十日後宮中卻要設瑞雪宴,糧食皆入宮,不予民,想必天未見民苦,父親,您是戶部侍郎,能否周轉些許?”
“儀兒!此事莫要再提,近日讓你去施粥已經礙了不少人的眼,不可再胡鬧。”
“父親不能,那儀兒與幾位郡主公主也算是有些交情,可否準許儀兒去走動一二……”
“謝儀!莫要沾此事!”
“天要我們如何,我們自當如何。這瑞雪宴非辦不可,雪災難民之事自有人去操心,何須你僭越?
你在江南住了幾年,連基本綱常都忘了嗎?這兩日莫要出去了,在房中抄抄書吧。
還有,五日後三皇子的邀約,我幫你應了,自己準備一下。”
謝儀從書房離開時仍然步伐平穩,姿态端莊,看不出絲毫情緒。
她走入雪地,擡頭望了望頭頂那華美精緻的竹雕傘,微歎了口氣,便回自己屋中了。
夜半,謝儀輕輕擦拭着那曾一曲動京城的九節竹箫。
她無端地想到,也不知那男子的阿爺病好了沒有,如果沒救過來,那個古怪男子恐怕要恨他們這些權貴一輩子吧。
也罷,這與她也不再有什麼關系,還是想想五日後如何應對三皇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