黴球已經習慣神通奶奶動不動修不動禅,隻不習慣跟着修,它在房裡滴溜溜打滾,滾得坐上人煩了,直接罵道:“滾出去。”
吓得一支棱,趕緊從門縫裡溜了。
它試過,最遠能到百步,再遠就走不動了。
奶奶就是奶奶,厲害。
之前跟着它身魂時,它可是被限的隻有五步自由。
它轉到假山附近,隻覺一股正氣刺得生疼,肚子裡的小嬰鬼都嘤嘤哭出聲,連忙跑開幾步,跳了好半天才找準個樹梢,透過石洞瞅見假山裡藏着個年輕郎君——豎着耳朵不知在作甚。
黴球慣于自尋樂子。
一會兒絆倒幾個婢仆,一會兒揪出嬰鬼鬼言鬼語教導,抽空看看那郎君,再每隔半個時辰滾回廂房外看奶奶有無需要。
倒很是忙碌。
春蕙一應事畢後就守在廊下,時不時從窗逢邊看夫人醒沒醒,眼風偶爾掃到紋絲不動的女郎,總要驚上一驚。
待到傍晚日落,她讓婢女們将廊下燈籠、院裡石龛全都點亮,自己進了小廚房。
怡心居如今人少,婢女仆厮是去下人房用飯,院内廚房隻春蕙在用,夫人這兩年隻吃的進流食,她照例先熬了份參粥。再思索良久,沒按之前林溪的喜好,隻撿最拿手的幾樣菜做起來。
柴米油鹽翻炒出的煙火氣飄進廂房,李元熙怔怔睜開眼睛。
這是長樂宮中斷不可能出現的氣味。
奇異的,令她想到了母後身上混了松木的槐花香。那份她臨死前最濃郁,也是最溫暖的氣息。母後緊緊抱着她,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厥過去。
父皇與太子勸不住,秩序井然的長樂宮第一次亂成那樣……
屋内還未點燈。
廊下暖黃的光透過菱花窗棂,卻無法照散李元熙周身冰冷的烏霾,她曲指拂過眼角,将灼烈的情緒撫平。
“女郎,該用飯了。”春蕙在屋外小聲道。
“進來罷。”
春蕙和婢女持燭入室,将飯食拿去西廳擺好。
李元熙起身坐過去。
桌上擺的有生有熟有熱有涼,褒羊、魚脍、片鴨、時蔬、水晶龍鳳糕,還有兩隻開了蓋的紅蟹。
李元熙沉默,她幼随清虛道人修身,常年‘以靜養神’,十歲之後道半,如辟谷之境,很少有餓感。
若無人伺候,大概好幾日都想不起來用飯。
她猶疑片刻,眼中似乎含有某種隐秘的期待,擡箸夾了一片魚,在醬醋碟裡足足翻了三遍,放入口中。很快頓了頓,接着百無聊賴地輕嚼,吞咽,之後每樣菜不過三箸,袖手起落間不聞絲毫響動,安靜地用了半碗米,便放下筷子。
春蕙和婢女上前服侍漱口淨手,等女郎起身走去院子後,才擦擦頭上的汗,輕手輕腳收拾桌面。
比起長樂宮,怡心居院子小得可憐。
李元熙慢悠悠轉了三圈,最後在西北角一處花圃站定。
她的目光落在圍牆上,卻又好似穿透了青磚、屋舍、坊門,直看向未知的黑暗。
重生後她雖勘破大道,也換了副勉強算康健的身子,神魂卻還帶着以往久病的孱弱。
一個長覺的功夫,竟已過去十五年。
思及父皇母後、人事變遷,她不自覺撫上胸口,目光沉郁。
黴球抱着小嬰鬼坐在東南角的牆上,瞅着那假山郎蹲在黑漆漆的樹上左看右看放鴿子,有些羨慕。
它也想玩。
眼下無人路過,院裡的人它又不敢玩怕惹奶奶生氣,真是寂寞啊,嗚。
鴿子輕車熟路地在皇城與林府間飛來,飛去,飛來,飛去。
一張張密文盡數堆在謝玦手邊。
——林氏女面西北而立,一個時辰未曾移步。
心髒如受重錘。謝玦猛地握緊拳頭,眼中已一片暗紅。
青紅吓得都不敢過去偷看密文。
絕對是死仇,惡敵!看大人這必啖之而後快的眼神!
忍辱負重,對死敵如此低聲下氣,實在是太過屈辱。
青紅也心疼得紅了眼眶。但見大人飛速提筆,不知是下了何命令,他此時絕不敢打擾詢問。
黴球眼巴巴地盯着鴿子飛了回來。
不多時,寂靜的怡心居西北牆外忽而傳來談話聲。
好像是兩名巡府護衛。
“你白日可聽見大小姐稱謝大人為有缺?”
“什麼謝大人?”
“謝玦謝大人啊,陰獄司主,刑部左侍郎。”
黴球興奮地跳過去,卻沒找到人,疑惑地捏了捏小嬰鬼。
嬰鬼:嘤嘤嘤……
李元熙清冷的目光立時掃過來,黴球正戰戰兢兢,就聽奶奶喊‘蕙娘’,忙不疊按着小嬰鬼溜走了。
春蕙候在不遠處,疾走上前應道:“奴在。”
李元熙曼聲詢問:“陰獄司主姓謝名玦?”
春蕙略驚:“正是。”
李元熙:“說來可是夫人的族弟?”
春蕙遲疑道:“是,謝司主是謝氏主家鎮國公世子,與我們太原支實是遠房,我們除大節要往宗族祖宅送年禮,平日幾乎不往來。”
李元熙點點頭:“好。”
涼絲絲的秋夜,春蕙手臂上突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猶豫地問:“女郎可覺得冷?奴去取件衣裳來?”
李元熙搖搖頭。
林溪自小被關着養,不參與親朋交際,又沉默寡言,随身婢女更替頻繁,除了蕙娘和偶爾清醒的謝音,沒有誰會同她說閑話,她許多事都不知曉。
陰獄司專治陰鬼,林溪頂着‘天煞孤星’的惡名,蕙娘自然更不會和她提謝玦。
難怪記憶中沒有這号人。
上午她提及婚娶薄時也閃過一念,隻抛在腦後,現在清晰擺在眼前,真是令人不大愉快。昔年謝家伴讀雖古闆但容貌尚可一觀,如今變得真老古闆不說,見了面她還得敬稱一聲‘族舅’?
李元熙冷冷輕笑,“謝玦既托人帶了話,明日一早派人去陰獄司,讓他來府裡見我罷。”
“……”春蕙欲言又止,冷汗冒出,咬唇應道:“是。”
消息傳回,謝玦沉默許久,忽道:“青紅。”
“在!”
“取清水,幹巾,剃子,鉸刀,皂角來。”
青紅雖疑但應很快:“是!”
東西取來,直接排開在案上。
青紅下一瞬就見他家大人手起刀落,鉸去了半截長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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