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姌身手輕盈,落地幾近無聲。可她足尖剛觸地,一把利劍已閃着寒芒,橫在她脖頸上。劍鋒輕偏,削落幾縷鬓發,她心頭一緊,暗罵自己下錯注——那箫聲雷鳴相合,原以為是援手,不料卻是殺機。她循劍光看去,見一張覆面似狼似犬,暗黑底色金絲描邊,霸氣逼人。
阿姌想起偷聽章琳和郭盡對話的内容,這便應該是奉犬神為尊的天霖山莊了。
二人僵持片刻,内室忽傳出一聲低沉:“伯都,無妨。”那劍應聲稍撤,阿姌轉頭望去,原以為持劍之人必是滿臉橫肉的莽漢,哪知卻是個膚白貌美的男子,雖身形略顯羸弱,一雙上挑眉眼卻透着精神。
此刻他含笑望着她,那目光雖溫和,卻也像洞察了一切,隻等她自己走進。
看樣子,他才是說話有份量的。
阿姌硬着頭皮輕輕撥了撥鬓邊發,斂眸提裙,乖順地走到那男子身側,又微微曲膝,以手順着他的衣裾輕撫上膝,作出一副柔弱無害的模樣。
溫鑅心裡覺得好笑,她攀在膝上的指甲裡還殘留着褐色的血漬,周身還帶着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他沒有戳穿她,隻是耐着性子看她究竟在玩什麼遊戲。
阿姌擡眼,一雙潋滟的瞳仁看着對方,柔聲問道:“郎君,可願帶奴……回家?”
溫鑅原本隻是看戲的心态,此刻忽見那瞳色,心頭輕輕一跳,面上仍不顯,手指卻不經意在桌上微敲兩下。
他在還是蕭筠的時候,便在飛鸢閣的線報裡,看過關于這雙眼睛的傳言。
有人說是禍端,也有人奉為祥瑞。
直到永嘉五年,趁着天子祭祖,朝中清流一派勒死“妖妃”于乾極殿前,關于這雙眼睛的争議才徹底銷聲匿迹。
據說熾帝得了消息,竟連祭祖大典都顧不得繼續,撂下百官在半路,孤身快馬加鞭折返回宮,卻隻見她素衣輕晃,腹中胎兒一屍兩命。
他失魂抱屍,随即下旨連夜問斬七十八人,從皇後到太傅,血染宮廊。史官噤聲,隻敢私咒:“妍瑛受難,天子戮臣,國将不國!”
可流言也終歸是流言。
溫鑅目光沉了沉,還想進一步确認,忽地伸手扯了阿姌的面紗。
她慌亂閃避,卻被他輕巧制住,迫得仰起臉來。
四目相對,溫鑅怔了那麼一瞬。
英氣的遠山眉下,一雙灰藍色的杏眼瞪得滾圓,鼻梁與唇瓣都精緻得恰到好處。她似乎欲呵斥什麼,卻因驚怒未及開口,唇瓣半張,牙貝雪白。
溫鑅心神微蕩,但轉瞬回定,略一偏頭,朝伯都示意:“你來瞧瞧,像不像?”
阿姌翻了個白眼,又跟郭盡一樣整這麼死出,暗想,“大缙到底有誰像我啊?”
伯都摸不着頭腦,待走近細看後,才露出震驚之色。
他自小臉盲,認馬都比認女人容易,一張他原以為見之既忘的臉,此刻在記憶中清晰浮現......
伯都是親眼見過那位“妖妃”的。永嘉三年,伯都随着溫鑅大破南诏,受聖上嘉獎參加宮宴,忽聞禮官高喊,“妍妃娘娘到!”,衆人皆扭頭看向來人。
伯都本無甚興趣,卻聽見旁邊的老禦史罵罵咧咧道,“姗姗來遲,身着妖服,成何體統,妖媚惑主啊!妖媚惑主啊!”。
言辭刻薄,刺得伯都忍不住皺眉,禁不住也順着衆人視線望去。
隻見來人身着绯色大袖紗衣,外頭隻籠着一層輕薄鵝黃内衫;腰間殷紅色腰封将她的腰身勾勒得纖柔曼妙;蔽膝上還垂着金絲的細密繡線,随着步伐輕擺,仿佛雲中飛花,教人移不開目光。
她步伐如流水,清冷疏離,那雙異瞳不染朝堂喧嚣。禮官催她向熾帝行禮,她卻隻是擡起玉臂,将柔若無骨的手遞給帝王。
沒想到熾帝竟當衆離席起身,溫柔接住那隻手,牽她一起坐下。
皇後坐在帝王左側,而她卻伴駕在右,幾乎與之平起平坐。
伯都那時還是少年郎,可這一幕落在他眼裡,卻如同長卷畫冊般深深烙下。
如今新地見“古人”,他腦海裡立馬浮現那抹绯紗曳地、金線流光,還有她眉目間的那份超然與疏離——似谪落凡塵的月華,卻偏偏得帝王盡心捧持。
伯都的反應已經證實了溫鑅的猜想,他又試探性地問道,“有幾分像?”
伯都神色凝重,沉聲道:“身架單薄些,餘者如出一轍。”
溫鑅與伯都對視,彼此心照:若她再入宮,朝堂必再掀波瀾。
可若依桉良揀擇的程序,本應“即有即送”的人不應出現在這裡。
直到聽見那聲嗔怪,“你弄疼我了。”溫鑅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加重了力道,他松開手,低聲道了聲“抱歉”。
阿姌揉着手腕,暗驚這羸弱男子力道不小。她瞥他一眼,又掃向伯都那如炬目光,心下打鼓:這兩人毫無風月氣息,她吃不準他帶不帶自己走。
溫鑅柔聲問道,“娘子如何稱呼?”
阿姌沾了沾杯中剩的茶水,在桌上寫了個“姌”字。
溫鑅輕輕笑了,“‘姌姌弱骨,人如其名’,可有姓氏?”
阿姌暗翻白眼,心想這開場白跟郭盡如出一轍,她沒等他多問,搶着答道:“沒有,無兄弟姐妹,家中都死絕了,就剩我一個。”
語氣平淡,像背慣了的台詞。
溫鑅聽罷,不再追問她身世,而是話鋒一轉:“娘子為何不與其他女娘一般,留在台前走完第三輪比選,卻偏要私自潛入我這房内?”
阿姌聞言,眼睫微顫,面上卻不動聲色。她低頭盯着桌上那灘茶漬,指尖無意識地摩挲杯沿,似在斟酌對策。突然唇角勾起淺笑,聲音柔如春風拂柳:“奴家久聞天霖山莊少主是個妙人,箫聲絕妙,又憐香惜玉,方才少主以箫相贈,奴早已芳心暗許,這才鬥膽翻進雅間,想求少主帶我逃出這鬼地方。”
她起身在溫鑅面前輕盈一轉,衣襟熏香撲鼻:“日後少主吹箫,奴家起舞,豈不快哉似神仙?”
她引導着溫鑅的目光向窗外看:“可外頭那郭大人卻想将我送給王中丞,我若按部就班,怕是連少主天顔都難以得見。少主還不決定,要不要收下奴家?他怕是很快要親自來請了。”
見他身子一僵,阿姌心下暗喜:這次賭對了。
結合這兩人對她的試探和郭盡對她的種種,不難猜出,她許是肖似大缙某位貴女,而這男人聽到“王枂”時未露懼色,反生遲疑矛盾,顯與郭、王不是一路。
溫鑅仍未及答複,阿姌急了,嗔道:“若郎君不願幫,奴家直接去找隔壁的中丞大人算了。”
溫鑅詫異——那老狐狸竟為此事親至桉良?
他掌心一緊,忽地抓住她手腕,力道不自覺加重。經過這些對話,溫鑅大緻摸清楚了情況,怕是郭盡存了私心,把人藏了起來,對此王枂并不知情,又被阿姌尋了空子逃了出來,伺機登台,怕是剛剛場内的騷亂也是她的手筆。
“我帶你走。”他沉聲道。
伯都皺眉:“少主,此女來路不明,恐有隐患!”
溫鑅擡手止他,他又怎能不知?但此女絕不能落入王枂之手。王枂自搭上郭盡,肆無忌憚往宮中送女,熾帝身虛難治,對他殘害忠良、黨同伐異已無力約束,朝中幾成王氏一言堂。
他望向窗外,賓客漸安,郭盡四處張望,應在尋她。“來不及了,你先帶她走,趁亂出樓,到城外和張瑛彙合,我在這等阿翎。”
伯都滿心不願,但見溫鑅神色堅定,也隻能照辦。他披上一件寬大的鬥篷,将阿姌的臉遮得嚴嚴實實,低聲道:“跟我來。”
阿姌乖順地跟在他身後,剛走到門口,卻又急匆匆折返。
“走不成了。”伯都壓低聲音道,“郭盡下令封了樓,怕是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他正帶人往二樓來。”
話音剛落,樓梯間已傳來腳步聲和人聲。阿姌的臉色頓時慘白,她見溫鑅也是一臉凝重,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伸手抽了雲鬓裡的金簪反手握着,一頭烏黑的長發随即一瀉而下,她暗自懊悔,自己真是押錯了人,還不如挑隔壁那個年老體衰的,關鍵時刻興許還能挾持為人質。如今可好,不僅選了個身強體健的,還偏偏帶着個貼身護衛。
簪尖不知不覺抵住頸側肌膚,微微用力,已刺破表皮,滲出一滴殷紅血珠。就在此時,一隻溫暖的手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輕舉妄動。”溫鑅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輕松奪下簪子,将它插回她的發髻。他俯身靠近,在她耳邊低聲道:“冷靜點,聽我說。如果我帶不走你,就先跟郭盡走,服軟認錯,保住性命。相信我,今晚過後,我一定帶你離開桉良。”
伯都擡手示意噤聲,屏息側耳細聽。腳步聲匆匆越過門外,未作停留,徑直朝裡間而去。片刻後,一聲輕微的“吱呀”門響傳來,夾雜着郭盡低沉的幾句耳語,随即又是一陣下樓的動靜。那腳步聲沉穩有力,落地如鐵,分明是内功深厚的練家子,不似尋常侍衛,倒像是王枂調來的禁軍護衛。
腳步聲漸遠,阿姌緊繃的心弦稍稍松懈,暗自吐出一口氣,以為自己暫時脫險。然而不過片刻,樓梯間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直奔門口而來。郭盡的嗓音随之響起,帶着幾分試探的客套:“蕭少主,在下桉良縣令郭盡。方才樓下有些騷亂,可曾驚擾了少主?”
溫鑅迅速拿起桌上的犬神覆面戴上,示意伯都不要露出破綻,拉着阿姌退入裡榻。
伯都硬着頭皮答道,“我家少主說郭大人見外了,還讓我對大人的周到安排道聲謝。”
“承蒙少主謬贊,是郭某監管不周,讓少主見笑了,是否方便在下入門一叙,想親自給少主陪個不是。”
他這是鐵了心要進來翻查了。
溫鑅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得罪了。”不待阿姌反應,他猛地将她拉至榻上,自己俯身壓下,手指挑開二人的衣裳。
阿姌瞳孔微縮,剛要掙紮,手卻被他牢牢按住。她咬牙瞪着他,眼底滿是戒備,卻聽他再度低語:“别動,随我演一場。”
一陣窸窸窣窣之後,溫鑅深吸一口氣,調整語氣,低聲道:“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