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山忽見小個子耳垂上一晃而過的黑點,他撚須恍然笑道:“原是紅妝娘子。”眼角掃過二人腰間的相配的玉珏,笑意更深幾分。
溫鑅定了定神,“徐大人高義,可又緣何将精鐵拱手送給北境。”
徐青山挑眉,溫鑅竟心細如發,猜出精鐵失蹤是他所為。
他背手眺望遠處層巒疊嶂,“溫侯也該聽說了,大缙兵力全線調去龍脊山,邊疆無兵可守。雲州成敗隻能靠自己了。”
“吐格魯番的狼王與我定契,三千斤精鐵,換他十年不染指雲州。”
阿姌問,“你不怕他精鐵到手背信棄義?”
徐青山搖頭,“怕,但别無他法。燕軍入城前,那年輕的狼王夜闖州衙,匕首就架在這。”他指了指頸間舊疤,“卻因見着老夫案頭《北境流民名冊》收了刀。狼王勢要滅北柔,卻捉襟在了武器上。娘子可見過餓極的狼群?與其等它們破城後生啖婦孺,不如将帶血的刀刃主動扔出牆外。”
徐青山推開東面的軒窗,滿城炊煙恰在此刻升起,他望着淪為背景的龍脊山,喃喃道,“剩下的難題便是從大燕手裡保全雲州。”
“龍脊山事關國運和龍氣,即便作戰環境複雜,燕王也執意從龍脊山進攻,便是要向世人昭告,他才是天命所歸。而雲州,盛産精鐵,又守備不足,燕王想拿下猶如探囊取物,我不能讓全城的百姓因逞忠勇之能,無辜喪命,活着總有希望。”
說罷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溫鑅,那希望二字咬的略重。
阿姌問,“為何你這般苦心孤詣不與百姓說?又為何射殺那學子?”
徐青山面露惋惜和痛心,“那孩子站在刑場上慷慨陳詞時,燕軍的三百架弓弩已經瞄準了圍觀的百姓。”
他随即又染上一抹苦笑,“況且,要讓鷹犬确信獵物已斷脊梁,光搖尾乞憐不夠。沒有什麼能比一州之長射殺忠勇之子換來苟且,更能讓大燕信服的了,在他們眼裡,我是變節之人,他們又何嘗不怕我再倒戈大缙,隻有堵死我所有的退路,他們才能安心。”
阿姌有些不可置信,“可那些污言穢語。”
徐青山笑着搖了搖頭,“毀譽謗身事小,是橋便要有橋的覺悟。若是有一日朝廷想起了雲州,這些罵名便是百姓最好的投名狀。”
他撫過腰間的犀帶,那是大缙六品文官的信物,“總得有人來做這座通向清平世的危橋。我家中已無親眷,若能以此殘命護下雲州,足矣。”
溫鑅見徐青山眼中的灰敗之色,那是豁出性命的決絕。他喉頭一哽,聲音沙啞:“清平世不應用忠臣骨墊腳。”“我想辦法帶您出雲州....”
話未說完,徐青山擡手制止。他目光深沉,仿佛看穿了溫鑅的心思。溫家守護雲州十載,像一根不斷被壓彎的脊梁。眼前的年輕人肩上擔子已經夠重了,不應為了救他這條無足輕重的性命,壞了棋局。
他望着窗外,聲音平穩地說:“我這一輩子是出不了雲州城咯,落葉歸根,我的根早就紮在雲州了。”
他話頭一轉,“至于你說的營救計劃,後日是雲州城的春祭,屆時我将在府上宴請燕都尉,你二人暗訪務必小心。”
溫鑅見他心意已決,也不再開口相勸。
與徐青山話别時,夕陽的餘晖染紅了府衙的檐角。
這場談話的重量壓得溫鑅幾乎喘不過氣,積壓的情緒化作高熱,灼燒着他的心肺。歸途中他強撐着一派從容,直到踏入内室,才如斷了弦的琴般,再也無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阿姌想來照顧他,卻被他強行支開:“你且回房歇着,莫要被我連累。”聲音虛弱,卻仍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
粘上枕頭,溫鑅便陷入了昏沉的夢境,夢中他不斷被人遺棄,方茴、黎爻,蕭寰這些人來了又走,最後阿姌的身影也像鏡中月水中花般,他追過去一掬便散成了一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