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景年像是突然來了興趣,一直平靜的臉色流露出幾許期待,身子也微微往前傾了些許。
察覺到他細微的變化,祝景乾也下意識看向他目光所在的地方,隻見一片燦爛的水袖如霞。
笛聲越來越悠揚,凄美的旋律回蕩在梁上,讓她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紅翠争入畫,間莺花肯嫌孤寡——”
從殿門緩緩走出一白衣戲子,說是白衣,細看通身上下卻繁複非常,巧思頗多。
雲髻高聳,鑲着數顆璀璨的明珠寶石,一襲白衣卷着暗雲紋,繡着針腳細密的花鳥,眉如新月,面若桃花,好一副嬌俏的女兒模樣。
“——斷嬌柔春風無那。”
唱腔婉轉,餘音袅袅,盈盈春色如在眼前。
祝景乾素來對戲曲之流不感興趣,此刻卻也不明覺厲起來,放棄了先行告退的想法,饒有興緻地看着這戲子在殿中蓮步輕移,一颦一笑盡顯其功力頗深。
她托着腮,瞥到對面的趙渭一臉含笑,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名戲子,眼珠随着水袖翩飛而轉動,讓祝景乾不由得心生多一分的鄙夷。
似乎是察覺到了祝景乾的目光,趙渭突然看向她,一雙杏眼顯得格外無辜,祝景乾隻覺得一身惡寒,趕緊移開了目光,生怕引起什麼誤會。
愣了片刻,祝景乾揉了揉太陽穴,頭頂最華麗的鳳冠已經摘下來了,但還有着一堆繁複的首飾,壓得她的腦袋疼,她悄悄取下了腦後最重的金累絲點翠鳳尾發壓,才感到輕松一些。
腦袋上輕松了一些,心裡卻依舊沉重,百無聊賴間,她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其實重來一世,她一時半會也找不出最大的纰漏是出現在哪裡。
或許是趙渭暗中聯絡前朝太子,腐蝕朝政,又或許是皇兄性子軟弱迂腐,任由外戚幹政,也或許......是父皇年老昏庸,松懈國防。
總之,從很早以前多方勢力便開始暗流湧動了,直到之後父皇駕崩,這些錯綜複雜的關系才浮現在水面上,卻為時已晚。
想到這裡,她又隐隐覺得頭疼起來,眼前奢靡的一切讓她的心微微顫動。
什麼責任擔當,家國大義,幹脆隻要遠離趙渭,明哲保身,她依舊是最尊貴的長公主,即便未來雲昭國滅亡,自己大可以斂财避世,不問紅塵。
......但是,這是自己想要的結局嗎?
祝景乾下意識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裡,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月牙般的痕迹。
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不知不覺中,已然一曲唱畢,戲子朝着龍椅盈盈一拜,便慢慢倒退着隐入伴舞的女子中。
絲竹聲仍絲絲縷縷,殿中卻空蕩蕩不見其人,恍如一場春日華夢的落幕。
不過很快,又是一批舞女湧進來,腰間腳踝系着金澄澄的鈴铛,擺動着纖細的腰肢。
觥籌交錯,賓主盡歡,祝景乾突然感覺有些疲憊,她不是後宮裡的妃子,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也不像若無其事的皇兄,淡定得仿佛置身于宴席之外。
不對,皇兄呢?
祝景乾突然注意到自己身邊的位置不知道什麼時候空了,桌上的酒杯還絲絲縷縷冒着熱氣。
趙貴妃半蹲在龍椅旁,忙着給永徽帝倒酒聊天,永徽帝高坐龍椅上,已經有些醉醺醺的了,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位太子的突然離席。
一陣不知道從哪來的風,突然吹起祝景乾耳邊散亂的發絲。
她一回頭,原來是方才那名戲子,施施然從她身旁走過,寬大的衣袖帶起了一陣微風。
和方才婀娜多姿的身段不同,此刻戲子挺直了腰闆,背如刀削般單薄,眼神中透露着一絲疲憊。
祝景乾突然覺得這名戲子有些眼熟,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可能對天底下好看的美人兒都感到眼熟。
但鬼使神差之下,她還是輕輕揪住了戲子的衣擺。
衣擺下的手一閃而過,骨節分明,青筋迸出,分明是一雙粗糙的男人的手。祝景乾更感興趣了,幸而周圍沒有人注意到兩人此刻的動作。
戲子有些詫異,停下腳步看着她。
臉上的脂粉依舊濃郁,或許是方才的表演太過賣力,幾滴汗珠從他的額間滑落下來,有些花了眼角的妝,但那張美得雌雄莫辨的臉依舊明豔。
“你叫什麼名字?”祝景乾毫不客氣地問,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之心。
或許是忌憚對方高貴的身份,戲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回答:“我......在下名為秦扶玉。”
聲音有些刻意地端着,似乎不想讓他人知道自己原本的聲音。
“秦扶玉?”祝景乾下意識重複了一遍,便勾起了嘴角,“這個名字很好聽,你方才那出戲也很精彩。”
“多謝殿下。”
他垂下長長的睫毛,似乎不想再過多言,不動聲色地抽回祝景乾手中的那方衣袖,含着笑便要倒退離開。
祝景乾立刻拿起桌上的金累絲點翠鳳尾頭飾,二話不說便塞到他的手中,發覺他手心冰冷而寬厚,指尖卻有着非常明顯的老繭。
秦扶玉有些驚訝地看着她,卻沒有第一時間退還回去。
祝景乾滿意地笑笑,畢竟戲子嘛,台上光鮮亮麗,台下身份低微,跟着戲班子也分不到多少錢,此刻獲得如此價值連城的首飾,幾乎抵得上民間百姓一輩子吃穿不愁,又有幾個人能夠拒絕呢?
她還想再多說幾句,突然注意到趙渭的目光一直落在這邊,不知道看了多久,眼神依舊溫潤,卻仿佛藏着說不出的冰冷。
......這是什麼意思,吃醋了?
再次轉頭,方才那個名為秦扶玉的戲子已經不見了,離開的時候連風也沒留下。
連道謝都沒有,罷了,不過是随手的玩意......祝景乾默默喝着杯中的熱黃酒,又多待了一會兒,便以頭疼為由,帶着沉玉起身回府了。
趙渭仍在席中,臉色有些晦暗,不知道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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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祝景乾回到府中,已經是雞鳴醜時,月光的清輝灑滿了沿路的石階,熒熒幽幽。
她很是疲憊,半倚在榻上,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臉上的鉛華也隻是草草擦去。
至于趙渭今夜回府的住所,她不想管這麼多,反正門外府兵守衛,趙渭去哪都好,總之别想踏入她所居的住院一步。
過幾天還是去探望探望皇兄吧......她昏昏沉沉地想着,面子上總得做足一點,不能像上輩子那樣把自己高高挂起了。
頭痛欲裂。
輾轉反側了半宿,她依舊睡不着,在外頭守夜的小蝶察覺,連忙跑過來為她披好衣服。
“我睡了多久?”
“将近一個時辰了。”
“才一個時辰麼?祝景乾捏捏眉心,“趙渭回來了嗎?”
“還沒呢,但是殿下走後不久,宴席也散得差不多了,按理說他應該早就回到了才是......如果是要回公主府的話。”
祝景乾冷笑:“這場戲我和他都心知肚明,若是今晚不回府中,那也太不會表演了。”
她披上裘皮披風,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