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臂指向鄰近那輛黑色跑車的地方。從郊區進山有兩條路,一條是坡道,一條平坦卻彎折。甯蓁不死心,遠向坡下眺望,沒有半分人迹。
躲來躲去最終還是要路過莫昭身邊。她悄悄歎氣,與溫霖并肩,沐沐在前面跑得歡快,直到寬闊的公路上才高高叫喊。
“汪!汪——”
牧羊犬叫聲洪亮,似乎正在表示警醒。正巧,大巴車在對面穩穩停下,遊客們陸續下車。
“您好,我是福緣寺義工,負責接引香客上山。”甯蓁快步迎上,找到舉着旗子的團長。
對方是個中年女人,身寬體胖,一頭短卷發。“好嘞!咱們立刻出發。”
興許覺得在佛門淨地,團長沒打開那個白色的擴音喇叭。但周圍仍不安甯,數十名年過半百的大爺大媽吵吵嚷嚷,嗓門一個比一個大。
“噢喲,你們看看這輛車,好貴的咧!”
旅行團隊伍經過莫昭的車,充分打量起來。甯蓁扭頭掃了一眼,發現車子熄火,人已經消失了。
“看樣子就不一般哦,是奔馳,還是寶馬啦?”
“你這老頭子是不是隻知道奔馳和寶馬咯?”
“哎,那倒不是,我還知道勞斯萊斯!”
身後的遊客互相開着玩笑,想不聽都不行。
甯蓁沒有搭話。如今她二十六歲,依然認不出名車的品牌。她不知道,也不感興趣,莫昭有錢,願意花在那上面,他開心就好,一切都與她無關。
溫霖也沉默着。沐沐走在最前方,好像主動領着浩浩蕩蕩的人群上山。
“啊……”眼前忽然晃過一片鴉黑色,甯蓁小聲驚呼。
“怎麼?”
“是鳳頭鹀。”她仰頭目送,但很快斂起視線,“鳳頭鹀剛才飛過去了。”
鳳頭鹀頭頸腰尾皆為漆黑,雙翼邊緣和尾羽卻在黑上覆了鮮栗色,羽冠纖長。
“抱歉……我沒看到。”他垂着頭,聲音放得很低。
為什麼道歉?
甯蓁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從某一刻起,溫霖就好像封閉起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忽然聯想到禽類恐懼症,有些人害怕擁有尖喙的動物,包括幼小的雀形目鳥類。
“姐姐,我……有東西落在車上了,幫我牽沐沐上去吧,我們寺裡見。”
溫霖遞來牽引繩,甯蓁還沒聽清他的話,繩子就被塞在自己手中。他飛速抽身離開,敏捷利落。沐沐朝主人離去的方向大叫,似乎要狂奔而去,一股力道猛然拽着她向前,她踉跄兩步,感覺繩子牽引的并非小狗,而是她自己。
“沐沐,慢點!”
昨日天寒,又逢陰雨,他已經尋覓了那麼久,她更加不敢放手。
還好,沐沐是聽話的。主人的片刻反常沒讓它失去控制,甯蓁阻止,它就收了力,乖乖站定凝望。
——突然要狂奔,突然又像想通了什麼。
爾後上山一路無虞。沐沐依然在最前方領頭,後面是她和整個旅行團。山間亦有公路,左右蔥郁,隻是平常幽靜的蒼翠裡翻起人聲。團長和她聊天,問寺裡頭香火貴不貴,有沒有紀念品能買。
“不貴,就五塊錢。”她說,“但是還沒有紀念品,寺裡不大,目前香客也少。”
沐沐昨天走過一遍,熟悉了山門的石階。旅行團隊伍拉得很長,邊走邊歇,費了不少工夫。到院子裡,換作師父和師兄接引。他們去參觀、上香,香火逐漸旺盛,類似檀香的氣味與袅袅白霧一同升起,反複缭繞。
甯蓁感覺沐沐稍顯不安,但眼下人群混亂,她沒辦法放它到處嗅聞。
“我們去樹底下待會兒,好不好?”
它仿佛能聽懂,小步跑向院子角落的槐樹底下。她心中再次莫名閃過一絲靈光,确定沐沐不是普通的小狗。
“沐沐,”甯蓁蜷起身子蹲下,盡量與它同高,“我知道你很聰明,你有特殊的職責。”
她語調放緩,柔得像水。
沐沐坐下,咧開嘴巴發出嘤嘤的聲音。
“能不能告訴我,你的主人是不是有病?”
那雙湛藍的眼真誠地望着她。但她的語言顯然已經超出邊境牧羊犬的理解範圍。
“不是那種‘有病’。我的意思是……精神,心理疾病。比如恐鳥症,有的人看見鳥類就會恐懼發作,頭暈,呼吸困難,心悸,還有……”
甯蓁自顧自地解釋,完全投入到對話中。
“我沒有侵犯你主人隐私的意思,隻是确認我的判斷對不對……”
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追問,也許出于天生的好奇,也許想尋找同類。樹下難得清靜,背後則人來人往。沐沐慢慢眼光上移,不知道是看見了香爐寶鼎,還是上面燃起的虔誠。
“什麼病。”
清冽男聲自斜上方來,蓦然加入這場交流。甯蓁掌心冒出薄汗,略帶赧然,不可思議地轉過身去。
她蹲在地上對沐沐講話,而溫霖站在日光裡。
他微微擡眉,眼中帶笑,深處卻藏着難以捉摸的困惑。
“你們……在說我?”
*
當晚,女子寮房終于等來第二名客人。
後廚師傅說今夜活兒多,甯蓁自覺做了錯事,甘願留在那裡默默工作。回去時已經很晚,正撞上新來的義工扛着行李進門。
寮房内有四張床,上下鋪,新人選了甯蓁旁邊的位置,隔一個過道。
她心裡有些忐忑。碩士時念的本地學校,住在家裡,如今她得重新學會和别人共享同一間房。
“晚上好,明天一起工作。”
對方爽快打了招呼,拉開行李箱抖落出床上用品。
“特意選了離市區最遠的廟,結果竟然這麼多人,山底下還看見一輛卡宴,也不知道誰那麼有閑情逸緻。”
甯蓁身體僵直,坐在床沿,仿佛回到大學宿舍。
明明都過去了,彼時的記憶卻瘋狂倒灌,在一次又一次閃回中窮追不舍。
“那是……我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