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曆經兩個月得到結論,每天每天,她成為邁進學校大門的支撐。等到該安心時,溫霖發現這飲鸩止渴的行為已經成了瘾。
他好像,無法停止。
冬季的氣息逐漸來臨。
那日寒冷,天倒晴得萬裡無雲,他拉高校服裡黑色帽衫的衣領,陰沉地跟在後面。
她左手邊總是同一個朋友。她們去了操場,東面圍網種着棵楊樹,葉子稀稀疏疏落了大半。
溫霖漫不經心躲着,實際上不敢逾越一步。
師姐的身影變得迢遙,他看見她在手心捧起一個東西——在來來往往的信件中從未出現過的,能夠召喚飛鳥的魔法。
十二月,候鳥早已飛往溫暖的南方。有些小家夥還留在北城,白色的,長尾的,活潑靈動的,紛紛張開翅膀,為了她于此降落。
潔白羽毛迷了眼,視線卻震撼得愈發清晰。
她腰背筆直,優美身形幾乎融化在冰冷的空氣。那一刻他胸口泛起痛楚,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深陷其中。
“永遠”是十四歲都不屑一顧的陳詞濫調。
但他永遠記得她吹奏鳥哨的模樣。
斑駁的光灑在眉梢,不可冒犯,不可誘惑,不可動搖。
*
目睹那一幕後,師姐仿佛離他更遠了。
清冷的她寫下了細膩溫柔的信。溫霖越迷戀就越被卑微反噬,結果,路邊遲遲沒被撤掉的宣傳闆竟變成離她最近的地方。
北城的嚴冬蕭瑟漫長,寒風肆無忌憚敲打窗戶。臨近期末,文學社活動截止,回信躺在書桌上寄不出去,隻好裹着被子,百無聊賴地打開PS3。
他已經習慣了遊戲内殘忍的折磨,但仍然下意識提防着送給他光碟的人。
有時父母外出約會。閑暇的休息日,新哥在走廊碰見他,欲言又止。
溫霖通常低着頭默然側身。
隻要不畢業,他就是他的頭号假想敵——在這層意義上,他平等地厭惡每個男生。
刺猬豎起渾身尖針,緊接着徹底爆發。
師姐太受歡迎了,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小心翼翼地藏着。他認定她不可冒犯,耳朵卻捉住污言穢語,在氣溫隻有零下二度的那天。
“甯蓁啊,長得真漂亮。”
羽絨服,藍褲子。看樣子是兩個高一的搶了他的宣傳欄,對照片指指點點。
“人家可高貴着呢,到現在都沒交男朋友。”
“這種假正經我初中見得多了,沒準以前打過胎呢,哈哈。”
黏稠的笑。
溫霖右手攥成拳,青筋猙獰地凸起。
“再說一遍?”
寒風刺骨。空氣中白霧消散,露出眼裡的肅殺。
高中生們慢吞吞回身:“你他媽誰……”
輪不到他們錯愕。笑聲從哪兒漏出來,他的拳頭就先掄向哪裡。兩副醜陋的臉孔變了形,怒罵着啃上了地面。
不能再用厭惡兩個字形容。
溫霖執拗地想,你們,最好去死。
*
天冷得過分,吹裂皮肉的傷口。和高中生打完架,他若無其事邁進教室,吓得看管自習的英語老師睜大眼睛驚呼。
“我帶你去找班主任,不是,去醫務室!”
“不用了老師,我自己找她。”
他手背擦過唇,抹開大片血迹。
辦公室内,養在瓶子裡的鮮切百合枯萎了。班主任眉頭緊皺,手忙腳亂聯絡了他家長,然後一個勁問為什麼要打架。
“老師一直沒有限制你的自由,但現在你必須好好交代事情的經過……”
他盯着枯枝敗葉淡淡敷衍道,有矛盾,看他不爽,我沒錯。
五分鐘後有人敲門,來的是新哥。他說弟弟得先處理一下傷勢,待會兒再帶他回來。
溫霖不願領情。
他狠狠甩了個眼神,希望對方閉嘴。
——我們還不熟吧,你憑什麼來關心我。
但班主任準許了。傍晚,正值自習課,走廊裡靜悄悄的,回蕩着兩人的腳步。
走過半截路,頭頂發着昏,又多了些重量。
“傻瓜。”
他喉嚨裡滿是血腥,說不出話。
新哥揉了揉他的頭發:“你不能打架,下次叫我。”
*
寒假結束得比想象中快。
每年溫霖都期待能長高幾厘米,更成熟,更深不可測。初二再開學,身體還是不由自主跟在她背後。但他多少有點後悔了,待慣了陰暗的角落卻幡然醒悟,懷疑自己是否也在傷害她。
所以,這代表我正在成長嗎。
前方吹着輕暖的風,她與朋友形影不離,緩緩走下坡道。
他不應該知道她們的目的地。
對不起,師姐,我不會再做這種事……
“話說,你有沒有覺得最近有人跟蹤我們?”
甯蓁扭頭,溫霖看見她的側臉。
旁邊的朋友開玩笑道:“哎呀,這就是美女的煩惱?”
“我認真的……”
“唔,”朋友摸了摸腦袋,“我在班裡倒沒覺得,不過和你散步的時候嘛……”
兩道身影深藍如海,打算數過三個數一齊回望。
校園主路寬闊,根本來不及藏。呼吸聲猛地放大,心髒收縮,幾乎是第一次,他收拾不了屬于這個年紀的慌張。
“溫——霖——!”
出乎意料,上學期的同桌飛奔過來,高喊他的名字。
“一,二,三!”
“我要去買冰淇淋,請你吃呀。”
趙安琪樂天的笑容恰好映入學姐眼中。
朋友打消了疑慮:“是初中生啊,好青春。”
溫霖心中松了口氣,轉身踏上與師姐相反的方向,日落時分,影子在樹蔭的間隙拉得很長。
服務部人滿為患,趙安琪算着巧克力和草莓可愛多的價格,最後被他搶先一步付了錢。
“我請你吧。”他說。
“真的?”
“嗯。”
如果可以,他甯願這份暗戀持續到天荒地老。時間流淌得漫無邊際,未來他要經曆一次畢業,但有把握通過中考,等到她讀高三,他們會在高中部重新相見。
這樣就夠了。
然而,轉折發生在初三的秋天。
也許千分之一的概率,她的自行車掉了鍊子;也許萬分之一的概率,她選擇他上學的路線,登上同一輛車。
近在咫尺的時刻終于降臨,他才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貪婪。
早高峰,公交車局促颠簸,分不清哪條胳膊對應哪張臉。她背對他,束起的馬尾被擠得淩亂,孤零零在身後搖晃。書包撞到一起,甚至肩膀也岌岌可危,引擎洩出的巨大嗡鳴吞沒了理智,他遲疑一瞬,右手微微顫着,朝她伸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