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軍訓期間認識的。”杭悅娓娓道來。
軍訓基地條件奇差,煎熬的十二天被教官們磨煉得有一整個夏天那麼長。她趁午休跑出去用冷水洗頭,頂着濕漉漉的長發搬個小馬紮,背對毒辣的太陽,把渾身曬幹。
結果可想而知,傍晚她就感覺冷熱交加,差點在踢正步的隊列裡昏倒,到了廁所忽然腹痛難耐,鮮血從身體裡汩汩湧出。
經期足足提前了半個月。杭悅随便抓住一條胳膊虛弱地求救,問她帶沒帶衛生巾。
恰好對方遞來衛生用品,陪她走進醫務室,親手敲開了她們友誼的門。
高一,她們被分到不同班級,但始終保持聯絡。甯蓁的長相容易被誤解,她有點兒無厘頭,有點兒呆,在别人眼中卻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
他們都不了解她,而杭悅是她的知己。十六歲,青春期欲熟未熟的時候,友情的唯一性在她們心裡占據着沉甸甸的分量,大家執着于深度的綁定關系,無論午餐、課間還是下操後都第一時間找到彼此,她們樂在其中,卻沒意識到這道枷鎖竟為日後的危難埋下伏筆。
秋意最濃的那天,甯蓁透露了自己身上的秘密。
“那究竟是什麼啊,古樂器?一技之長?”
甯蓁緩緩承認:“是鳥哨。”
杭悅盯着她手心裡捧着的小巧竹哨:“吹這個能模仿鳥叫,還能召喚小鳥?”
“是呀,我的……我姥爺教我的。”她垂眸。
“感覺和吹糖人兒,抖空竹之類的一樣?”
“不太一樣,”甯蓁說,“我自己用刀削出來的。”
“哇——!”杭悅高聲驚呼,她原本以為是小商品市場上能買到的新鮮玩意兒,像以前的開花樹、水寶寶和泡泡膠,很快要在同學之間流行起來。
想不到這個“鳥哨”獨一無二。
更想不到,蓁蓁那雙纖細的手,竟然懂得用刀。
“教教我呗!”她雙眼放光,左掌包裹右拳,拜她為師。
甯蓁不吝啬教給朋友。但杭悅隻斷斷續續堅持了兩個月,她控制不了舌頭的位置,嘴唇也緊繃着,學不會放松,隻能噴出“嘟噜噜”的氣流。
“當德魯伊好難啊。”她躺在操場草坪上抱怨。
甯蓁坐下抱着膝蓋,說:“我小時候為了學這個一直挨打。”
“啊?太誇張了吧。”杭悅家裡主張放養教育,從小到大沒被管束過,“怎麼能打人啊!”
她仰頭看天,馬尾輕輕甩動。
“……七八歲的時候,姥姥給我報了舞蹈班,跳古典舞,我好喜歡。”
然後呢?杭悅問。
然後,她姥爺發現了。他脾氣太爆,眉頭總是皺的,連睡覺都撫不平。他罵甯蓁學舞蹈分了心,拿鋼尺抽她的背。小女孩身上還沒發育,全是骨頭,尺子啪啪落下,鞭子似的響亮,她咬着嘴唇忍耐,背後綻開一朵朵殷紅的血肉。
杭悅難以想象。
“如果他隻打我還好,可他連姥姥都打。我和他說,算啦,我不去上舞蹈課啦。”
甯蓁話裡沒有絲毫怨怼,長發如魚尾一般擺了擺。
……
所以她放棄了舞蹈。
他們躲着人群步行,繞到高一樓後面。路上林蔭似海,溫霖見過她兒時的舞姿,輕盈柔軟,像飄然的羽毛。
杭悅走得緩慢,沒注意到他濕潤的眼睛。
“我太遲鈍了,快高三了才反應過來,蓁蓁從來不說她的父母。”
“因為……”
他頓了頓,想起師姐聊到家境時的雲淡風輕。成長的泥淖不至于讓她掉眼淚,可那天,隻有那天,往返于市區與鹭山的深夜,她抵在他肩膀上淚流滿面。
最終溫霖還是選擇隐瞞她的家事。
“如果那時候她媽媽來了,”杭悅自言自語,“沒準結局就不一樣了。”
“那時候。”他重複。
她攢眉回憶着:“……對了,那時候,蓁蓁覺得有人跟着我們,後來我偶爾也這麼覺得。”
溫霖緘默不語,心底幽邃的深淵掀起一絲倉皇。
……那大概是我吧。
跟蹤她并非光彩的事,即使以愛之名。早晚有一天,他得親口向師姐坦白。
“我感覺他是個男人,”她抿了抿唇,“我不确定究竟有沒有那個人,如果有的話,他應該很高大,不像學生。”
難道還有别人?
溫霖蓦地看向杭悅。她臉龐像隻磕碰了的白瓷盤,泛着苦澀,艱難剖出塵封已久的舊日。
……
轉眼來到高二的秋。
兩人都選了文科,卻又一次錯過同班的機會。杭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仍想學會吹鳥哨,她們改成了放學後練習,從學校北門出去,轉角處有個小公園,古木森然,滾着層層幽綠。
傍晚時分公園清淨,深處,繁枝茂葉遮過來,像叢生的荊棘。
她們兩個沒說話。等鳥鳴逐漸清晰,高處傳來啾啾聲,杭悅才擡手碰了碰甯蓁的校服袖口。
“蓁蓁,再表演一次吧!”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絕不會說出這句話。
但那時,誰也無法預知未來。
甯蓁大方拿出哨子置于唇邊。她送出的氣流輕而緩,在竹哨的孔隙間飄着,輾轉化成尖銳的三連音,一縷縷朝着遠方漾開。
“啾——啾啾!”
野生小鳥高低應和着,鳴聲是風吹的口哨。它們越飛越近了,拖着細細的長尾,像天空中的遊魚,身子一聳一聳,來去自如。
“過來了!”杭悅壓着興奮的嗓音,怕吓跑鳥兒們。
甯蓁沒有停下,清澈的哨音仿佛在呼朋喚友。那是她們從未見過的鳥類,五六隻抱着團落下,撲撲翅膀。
她用課堂上交頭接耳的氣聲問:“這是什麼鳥?”
她悄悄答:“銀喉長尾山雀。”
雀形目長尾山雀科下隻有兩類小鳥。一種北長尾,毛茸茸的雪白團子;一種銀喉長尾,腦袋頂着小黑帽,下巴颏一抹黑羽毛。
杭悅感歎:“好像露餡兒的芝麻湯圓。”
“沒準再過一個月它們該走了。”
“去哪兒?”
“往東北飛吧。”
這麼可愛的小家夥,竟然能從北城飛到東北。杭悅覺得奇妙,盯着自己手心裡的鳥哨。
“可是蓁蓁,你的哨子能引導小鳥的路線,能不能讓它們留在這兒?”
甯蓁猶猶豫豫,婉拒了好友的奇思妙想。“我們不能幹涉……”
但她纏住了蓁蓁的手:“拜托嘛,如果大家找不到食物,我會天天帶小米過來,包括寒假!”
“可是銀喉長尾山雀應該隻吃蟲子……”
杭悅自己都不明白當初的執着從哪裡來,為什麼非要留下它們。或許校園生活枯燥壓抑,需要尋個出口;或許活泛的小生命能彌補童年養丢了小貓崽的遺憾。總之,她羞于承認那隻是因為“好玩兒”。
甯蓁心軟,不會放着她的祈求不管。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七天……她們連續兩周來到公園深處,召喚長尾山雀降落。杭悅帶了小米和大米,但它們不吃,更願意附和蓁蓁的哨音唱歌,唱着唱着,兩隻腳爪蹦跶到松軟的泥土裡,兩個黑寶石般的眼珠不停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