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給予了足夠的信任。杭悅想伸手摸摸蓬松柔軟的羽毛,卻被蓁蓁制止。
“别碰,畢竟在野外生存,我們要保持敬畏。”她怕鳥羽攜帶着未知菌落。
“好吧……那我就乖乖欣賞。”
意外降臨的前一天,五隻小鳥還生機勃勃,在枝桠上雀躍。
次日放學,林葉之間卻投下陰晦濕黏的影。
天色變了,杭悅迷茫地仰着脖子,目光匆匆卷過每根樹杈。
“啾啾!”
“啾啾!”
偌大的公園靜得可怕,沒了鳥鳴,甚至灰喜鵲的叫聲都遁入沉寂,僅剩下甯蓁的哨音孤獨回蕩。
“奇怪……”
她喃喃道,往林子裡走幾步,彎腰攏了眼前的草叢,撥出一雙翅膀。
“原來你們在這啊!”
杭悅笑了。
柔草褪了綠色,泛着黃,分外笨重。她用力搬開,忽然嗅到一股混着血腥的膠水味兒,那麼黏,像魚的内髒,像腐肉和未清洗的皮膚。氣味泡在蒸騰的濕氣裡滾開了,蹿進鼻腔流到喉嚨,刺破臌脹的肺。
她剛咧開的嘴角硬生生砸進了臉頰。
那裡有雙翅膀。
但,隻有一雙翅膀。
然後,是短鈍的喙。
枯枝似的腿。
漆黑,碾碎的,爛葡萄似的眼。
幾隻小鳥被拆得四分五裂。杭悅想,這是怎麼回事,拼圖?毛絨玩具?我還能不能把它們縫好……
校服底下短袖汗濕了,黏到身上。下一秒,胃袋破了個洞,她捂着嘴劇烈幹嘔起來。
甯蓁站在旁邊,同時目睹這一幕。
“悅悅,你知道麼。”
她全身僵滞,發出的聲音猶如機械咔咔作響。
“鳥哨,原本是用來捕鳥的。”
……
“咳咳!”講到那裡,杭悅捧着胃,難忍惡心。
溫霖遞去一瓶礦泉水,右手擰開瓶蓋:“這是新的。”
近十年過去了,她們始終活在虐鳥案的陰霾下,杭悅選擇沉默,而甯蓁把自我封入冰冷的石棺。
“抱歉。”
他明白脫敏療法不是針對創傷的良藥。
她喝了兩口水,花了點兒工夫才恢複。“不要道歉,你今天幫了我,而且我也想找人聊聊這件事,第一次。”
他們朝學校北門走,方向趨近案發的公園。
“……那天我們報警了,可銀喉長尾山雀不屬于珍稀物種。”【注1】
直至去年,“三有野生動物”保護名錄才得以擴大,一千多種鳥類被列入其中。
“最後我們得到答複,可能是流浪貓幹的。”
杭悅的笑像哭一樣。
“你相信嗎?流浪貓幹的。确實,捕鳥狩獵是貓的天性,但……”
那裡至少散落了五隻鳥喙。
“沒有其他目擊者。早晨公園熱鬧,傍晚,爺爺奶奶們都接孩子回家了。就我們兩個,哪怕再多一個人……”
她抹掉了眼淚。
“如果不是我。如果我沒要求蓁蓁留下小鳥,它們就不會死了。”
虐鳥案發生後不久,她們斷了聯系。博客、□□和郵件,甯蓁一概不回,杭悅期待她性子裡的長情,在離校信息簿寫了手機号,十年沒換過号碼。
溫霖拿出手機:“給你她的聯系方式。”
如今杭悅卻淡淡搖頭,說不用了。
“你既然是二中的學生,應該聽過‘菠蘿風暴’在禮堂唱的那首歌吧。”
他隐約記得。
“《一時的朋友》,”她陷入青蔥歲月的美好回憶,“并非所有朋友都能陪伴彼此走下去,假如我們保持聯絡,也早晚有分道揚镳的一天。”
“為什麼你這麼确定?”他問。
杭悅收起眼淚,胸口蓄滿的千言萬語化作笑容,喜悅,卻不乏苦楚。
“因為,我懷孕了。”
她捂住肚子。
“已經是第二個寶寶了。”
一小時前救下的是一名孕婦——溫霖突然慶幸他毅然伸出了手。
“……恭喜。”他祝賀道。
這次,杭悅不提“謝”字。
“你知道嗎,蓁蓁是我的天才女友,可我卻背叛了她。”
十六歲的少女們約好一起努力實現夢想。相信她會在陌路上勇往直前,而我已經離開了軌道。我對她隻剩下愧意,羞愧的,内疚的,那種感覺讓我們漸行漸遠。
再也回不去了。
溫霖多少摸到她的潛台詞。
他沒有資格評判另一種生活,更沒有餘力。擡起眼,過客形形色色聚集,黑壓壓擠着心髒。人,到處是人,是他的恐慌源。今天,從邁入校門起,他一直在勉強自己。
同樣暌違多年,那份愧疚,溫霖與杭悅感同身受。
十五歲的他看得還不夠遠。有陣子他不得不集訓,缺了兩周課,那之前他費盡心思寄了封特别的信,返校後卻再也沒等到回音。
“啊,大食蟻獸。”走到校門口,杭悅瞥見傳達室裡的學生快遞。
“真可愛。”
他撐起一個淺笑,咽下後半句。
那是他九年前背過來的,因為師姐在信裡提到她做的夢,夢裡抱着粉色大食蟻獸。
當年溫霖是隻破破爛爛的小刺猬,隻會在暗無天日的卧室裡擺弄手柄。一次失敗就下次,再下一次,漸漸地,他覺得自己不用看就知道怎麼閃避,不用想就知道怎麼攻擊,他覺得自己離真正的火焰越來越近,幾乎觸手可及。
終于,毫無征兆。
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