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去七天,卻好像有七年那麼久。
創口敞開了,甯蓁被迫直視裡面血淋淋交織的脈絡,親手一根根挑明。
宴會結束的夜晚,她肖想過他的身體。但那隻是欲望,不是真相。後來溫霖喚她為“師姐”,恍惚之間,她穿梭于北城與夢中坍塌的山谷,眼淚潰散成河,全都沒入他衣襟。
即便那一刻甯蓁仍在想:我到底能不能相信他。
但群山茫茫,總有能為之付出信任的事物。
“嗷嗚!”
沐沐的繩子牽在手裡。小狗今天過分活潑,天生自來卷的狗毛飛到衣褲上,可她心甘情願。
甯蓁俯身摸摸它腦袋:“走吧沐沐。”
溫霖不知道去哪兒了,匆匆交過牽引繩就離開。天氣晴朗,他拜托她帶沐沐溜達幾圈,不過實際上是由着它撒歡兒,追追陽光,踩踩影子,鑽進野菜叢裡嗅聞大自然的芳香。
繩子牽扯的力道一下下将她拉向現實。山間公路盤桓,甯蓁又想起初遇溫霖的那天,對她來說,落日深山偶遇陌生男人,無論怎麼審視都充滿危險——但如果他旁邊站着條毛茸茸的狗,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慢點!”
沐沐拉着人闖入樹林,清新的青草味兒一陣陣漫上來,甯蓁松了肩膀,閉上眼深深呼吸。
對了,那晚甚至并非初遇,而是重逢。
草木潑出了充足的氧,末尾,鼻尖卻捉到一抹尼古丁與焦油混合的渾濁。
錯覺讓她看見沐沐仰頭動了動耳朵。
——“我勸你最好離她遠點兒。”
誰?
她攢眉,把繩子挽了兩繞,藏向樹後。
目光往空闊的地方甩。雲翳底下有兩道人影,其中一個左手指縫閃着時隐時現的火。
——“不好意思,你在和我說話?”
是主人的聲音。沐沐忽然搖起尾巴要沖出去,鼻頭一吸一吸地翕動,擠出尖銳的嘤咛。
再等等。她手下一緊,低身,食指置于雙唇中間。她想聽聽他們的談話,如果沒記錯,當初他們在法堂後面躲清靜,溫霖就是這麼做的。
“噤聲”。
果然,沐沐安靜下來。
“和我裝傻?”莫昭低頭點燃了煙,“猜猜封殺一個十幾萬粉的小網紅要花多久,十分鐘,還是兩分鐘?”
赤裸裸的威脅。
前任男友有雙精明的眼,掩在鏡片下混沌不清。甯蓁愣了一瞬,不打算探究那道表情,轉而虛着嗓子問沐沐:
他的工作是……
沐沐自然聽不懂。
“你不會以為,”他諷刺道,“誰都有義務陪你玩霸總遊戲吧。”
溫霖比平時冷得多,甯蓁忽而懷疑這種陰郁的性格才是他本來面目。
陌生,卻不出意料,好像她早就見過一樣。
為了想起點兒線索,她盤算起年齡差。他比自己小三歲,比莫昭小九歲,莫昭上大學時,他剛是個小學生。
甯蓁後知後覺,這麼看來她和莫昭也差了太多,他們交往時,他完全占據着上位者的角色。
視線回到空曠草地中央。
香煙猩紅,男人吸了一口,重重吐出來,她仿佛聽見他吞吐煙霧的嘶嘶聲。
“舔狗。”莫昭不屑地嗤笑一聲。
甯蓁不喜歡這個詞。
白霧缭繞,對面人斂眸,如同一團幽深的影子。
“是。”
溫霖唇角微彎。
愛無能者才用“舔狗”兩個字嘲諷别人。他覺得挺好笑,而且不介意再添把火:
“那又怎樣。”
如果他們破鏡重圓,他有把握讓鏡子再碎一次。
五秒,抑或十秒過去。
“看看你周圍,”莫昭朝他揚了揚下巴,“那排樹,這片草坪,馬上連整座山都是我的,你拿什麼和我争?”
火光星星點點飄落。男人手指夾着煙,從容不迫磕兩下,撣掉煙灰。
“原來你打算和山過一輩子。”
溫霖口中稱他“有情緻”,眼裡藏不住的鋒芒卻劃破煙霧。“那我建議你也睜眼看看周圍。”
二人腳邊柔草傾倒,不遠處是茂盛連天的樹,夏天還遠,枝葉冒着綠氣,像蒸開的雲,隻為了陽光有限,留下一絲羞避的縫隙。
現在甯蓁學會辨認樹葉的形狀。有棵樹墜了小花苞,乳白色,她之前拍進app,又在網上搜尋過資料。
那是珙桐,重點保護樹種。
莫昭手裡的火星燃着。林間風起,白煙散了,但他控制不了煙灰往哪裡落。
春日山間,尼古丁和焦油是危險的氣味。溫霖以沉默質問,一根煙有沒有可能引發山火。
“把煙掐了。”
他給的不是提醒,而是警告。
莫昭在商海沉浮久了,自然懂得權衡利弊。煙蒂掉下去,被皮鞋踩着左右碾轉,火熄了,悶成一縷白煙,旁邊一同碾碎了幾隻螞蟻殘屍。
他垂首,眼裡流出精光。
那副姿态讓甯蓁想起從前。有次莫昭請她看了部包場電影,講述主角二人用超輕型飛行器引導鳥類遷徙路線,結局後他說,弱肉強食,人定勝天。
“我從來說到做到,溫霖,”他冷不丁挑釁道,“你得為今天付出代價。”
手心被繩子牽拽,沐沐似乎嗅出空氣中的刺激氣味,尾巴低低夾着,朝他們呲起尖利的牙。
氣氛劍拔弩張。
她正在想莫昭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同一時刻,她看到那個男人攥緊了拳頭,手背青筋暴起,如虬結的樹根。
顯然溫霖比她看得更清楚。
“你調查過我。”
莫昭不置可否。
“那你應該知道舞蹈生最習慣什麼。”
風聲低嘯,吹得甯蓁搖曳兩下。
思緒猛然回到破舊的童年。姥姥每個周末送她去商業街,東邊有棟灰色矮樓,牆面玻璃泛着幽藍,夏季時映出灼烈的太陽。此後她頻繁夢見小時候,走到舞蹈教室底下,暈乎乎仰頭盯着樓上的藍玻璃。
想跳舞,這是她朦胧生發的第一個信念,但夢中的老街已經空無一人。
“舞蹈生……”
她重新審視起他修長的身影。
答案是疼痛。
常年練舞的人難免受傷,也最會忍痛。
溫霖視線淡然鎖住莫昭膨起的拳,問他想打架麼。
樹後,甯蓁右手一抖,松開牽引繩,沐沐沒了束縛,立刻飛奔出去沖向主人,嘹亮的吠叫響徹鹭山,樹葉都為之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