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緣寺香火旺盛,而她困倦到意識飄忽的時候。
确實提醒過。
她越想按得越快。屏幕裡,色調變成鮮活疏朗的綠,晃得眼前一亮。中間是空白的,日期直接跳躍到他們初次觀鳥那天。小鳥的照片消失了,大概批量導進Lightroom,隻剩下些純粹的風景照。
還有,一副人像。
200MM的小長焦,正好隔着一條小溪拍到樹蔭裡,她凝神仰望樹梢的模樣。
——“暫時不能給你看!”
那時溫霖也是一樣快速翻頁,到了這張驟然停下。
當初甯蓁太誠實,既然他表示不能看,她便真的不多留意一眼。
現在想想,像故意說了反話似的。
其實……你希望我看見?
她為這自我過剩的想法皺了皺眉,但忍不住胸口毛茸茸地發癢。
“早就想拿我們的信給你。”他說。
她終于放下單反。溫霖松垮地倚着座位,額頭抵在玻璃窗,枕塌了一片深黑的劉海。
“但剛好你在忙,有人捧着玫瑰送上門,我以為是你的男友。”
會送她玫瑰花束的隻有莫昭。
他透過姨媽的消息找進鹭山,沒幾句話就擁過來,她毫無防備,渾身僵硬着,遠遠望見溫霖把一沓紙質物扔回車裡。
——她的回信,每一封都保存完好。
甯蓁默然不語。
他已經給了暗示,怪她自己一一錯過。
“我經常拿不準,”他嗓音融入鼓動的風聲,放得很低,“當年是不是因為寫了聯絡方式,你才……”
你才突然轉校。
可能你讨厭我了。可能原本匿名的來信突然長出一張臉讓你覺得惡心。
十五歲時,他眼裡的世界太小,隻能蜷在昏暗的卧室裡抱住膝蓋,一個勁兒抹眼淚。
紙面文字沒有語氣和表情。是他斟酌得還不夠多?到底哪句話出了問題?少年拼命回憶着以前寄出的信,想揪出罪魁禍首。
——“……所以你都不和我聊天。”
小雨淅瀝,她站在屋檐下冰冷如常。
——“有時候越說越錯。”
他太害怕了,怕她再一次消失。
“不是你的原因……對不起,十年後才拆開那封信。”
甯蓁迅速否認,卻刻意避開當年的事故。
風聲漸強,吊艙升至最高處。
溫霖上半身向天空傾倒,露出修長的頸線,喉結輕滾着。
“完了……”
他沒有戳穿她隐藏的事,而是慢慢伸出手,指尖點在透明的玻璃上。
窗外,雲團層層疊疊,有放晴的趨勢。她順着俯瞰下去,地面上的遊客變得渺小,化作無數彩色光點。
好多人,而且能找到規律。
藍白的運動服居多,摻雜着紅色,整齊劃一。
“春遊?”她喃喃道。
學生們密密麻麻聚集,清點人數後陸續解散。摩天輪附近标志顯著,被學校當成集合的場所。
“不想下去了。”
溫霖屈了指節,手掌裹起細微的顫抖。
雲層遠遠飄蕩,吊艙下移,等它回歸原位,接踵的人群就要湧進來。
“我找個清淨的地方。”
甯蓁展開地圖,往東走,維修區域,沒有熱門項目。
封閉的沉默。她聽見他的呼吸加重了。
所以剛才低落的語氣不是鬧别扭,或者二者兼有。溫霖特意挑選周四,卻沒想到撞上高中組織學生春遊。趁空中視野清晰,她下望着規劃線路,注意力附在某個學生身上。
高中生,普遍互稱為學姐學長吧。
甯蓁心存一絲僥幸:如果他早些開口喊“師姐”,她就能早點想起來了。
那最開始他叫她什麼?
“姐姐”。
好奇怪,她以為沐沐才會用這個稱呼。
不知不覺艙門開啟。上下車在一處,回廊已經擠滿了嬉笑的學生。位置調轉了,甯蓁先邁出去,轉身拉住他的衣袖。
溫霖垂着眼,被洶湧的人潮撞得氤氲。她顧不上總要揪住他上衣的習慣,牽得緊緊的,往計劃的路線逃。
無數陌生面孔。
龐大的尖嘯飛速迫近,灌入耳朵。
他在發熱。
手腕傳來溫度,微弱地戰栗。
“你閉眼。”她回頭匆匆囑咐。
但他沒有,硬是撐到了目的地。
甯蓁找到一輛關閉的餐車,他們躲進車與牆壁的縫隙。
安靜是一時的。症狀還來不及緩解,溫霖俯身,右手攥住胸口,扯得衣襟皺得淩亂不堪。
氣息也亂了,被恐懼蹂躏,像急促的湍流一樣忽起忽落。
“再這樣你要過呼吸了。”
她一手捂住他雙眼,另一隻手伸進包裡想翻出紙袋預防呼吸性堿中毒。睫毛急切眨動,撫弄着她掌心,帶着空氣裡和他眼中的水汽。
找不到袋子,任何形狀的都沒有。
太近了,她瞥見他衣領上黏着一根卷曲的小狗茸毛。
撫慰犬不在。但為什麼沐沐可以安撫他?恐慌發作的時候,什麼東西能把他們拉回現實?
她想到繩子一下下在手中的牽引力。
五感之中,觸覺最先起效。
聲音雜亂,尤其多了心髒的喧嚣。不是他的,反而是自己的。甯蓁感覺心跳随着他胸口的起伏加速,快要和他的呼吸同頻。
有小鳥。
鳥的翅膀在她胃裡,撲通撲通地飛出來。
溫霖渾身脫力,差點滑到地上,在那之前她近了半步,用雙肩抵住他的重量。
“師姐,我能……”
喘息打在耳邊,唇齒都在顫。
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嘴唇看起來很柔軟。
無法控制。
“抱你嗎……”
即便此時,甯蓁仍有一瞬晃神。
你的口型猶豫了,好像臨時改了一個字。
但她正在融化。雙唇的距離不過毫厘,就算是逾越的親吻,她也會答應。
幸好相機墜向側面,沒有東西擋在兩人中間。甯蓁放手環住他的背,流暢寬闊,平日裡讓人感覺安全,這一刻卻脆得像紙。
懷裡充實起來,飄浮的神智終于找到落點。
得到師姐允許,他舉起搖搖欲墜的右手,指尖顫抖着、試探着觸碰,反握住她的肩。
他身上好熱,是瑟瑟發抖的大型犬,随着體溫升高翻起新鮮的青草味兒。
溫霖低下頭,渴求她。高挑的身體呈出前傾的弧度,甯蓁被攬進去,輕輕摩挲他後背,從上到下。
“沒事了。”
還想說些安慰的話,腦海中卻流淌出蒙昧的記憶。
“姐姐”。
藍色校服。低沉的,有點别扭的嗓音。
遊樂園的歡聲笑語全部遊離在外。
她想起,他确實這麼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