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回憶的過程是一場深潛。浮出水面時,耳邊重新響起遊樂園的喧嚣。
“那個人是你嗎。”
甯蓁還在他懷中,或者他還在甯蓁懷中,慢慢穩住戰栗的氣息。
“公交車……”她蹙眉,“我們錯過學校那站。”
相似的畫面與過往重疊。
第一次觀鳥時穿越杏花樹叢,他扶了甯蓁的手腕。她應該在那時就想起來的。一樣的擁擠,一樣尋找着出路。那名身穿藍色校服的少年帶她找到公交車的空位。所以她習慣捉住他的衣袖,所以離開房車後想說“多睡覺才能長高”,所以,原來他從小就學會忍受疼痛。
之前在寮房裡暗自腹诽,以為溫霖不是什麼好人,剛一見面就喊“姐姐”。
對啊,是她要求的。
為了劃清界限,為了澄清兩句過路人的風言風語。
那日臨别前她默默地想“要記住我”,諷刺的是,到頭來她自己反而遺忘了這一切。
我好像,虧欠你太多了。
“對不起。”溫霖一半的力度仍靠她支撐,聲音近似耳語。
聽到對方先開口,甯蓁有些恍惚。肩上反握的手稍稍松動,如果她想,可以輕而易舉掙脫。
為什麼。
因為恐慌症有所好轉,還是預料到她即将推開他?
“其實那天早上,”溫霖目光黯淡,忏悔道,“我醒着。”
……
秋日清晨,窗外有宜人的街景。少年無心欣賞,縮在座位上,視線不時往右邊飄。
她正在淺眠。
還有兩站到學校。隻剩兩站。
他有義務叫醒她,沒準能和師姐并肩走到校門口。可那樣就夠了麼?他貪婪地想,假如他也睡着,這輛車會開向哪裡。
公交車局促、颠簸,吵得像耳邊的心跳。
來來往往都是上班族,沒有人注意他們。少年默默歎息,倚在車窗。
想和你說話,應該用哪種語氣?那時溫霖太年輕,慌亂之中模仿起哥哥沉默内斂的樣子。心髒快飛出來了,他低頭拽住衣領,發現手臂竟然緊張得顫抖。
“北城二中站到了——”
他阖上了眼。
……
“你故意的。”
甯蓁隐隐約約猜到了。
他用沐沐的微信号添加好友,當時就給人留下有點心機的印象,但她并不覺得讨厭。
“對不起……”
歉意輕聲撲到耳邊。從始至終,他好像一直在道歉。
她雙臂徐徐下滑,停在腰側,他身體的熱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出來,令人浮想聯翩。
“你是抱歉警探。”
甯蓁常常遊離,如今思緒跑進電子遊戲裡:玩家扮演一時失憶的酒鬼警察,負責偵破殺人案并探究城市的秘密,如果對話中選擇太多“sorry”,将得到“抱歉警探”的成就。
刺耳的尖叫聲被風吹遠。感覺話題也扯遠了,解釋起來相當麻煩。
“《極樂迪斯科》?在那裡我是末日警探。”
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被他接住了。
生活中太久沒經曆過這種時刻——面對一個人,感歎“你竟然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怔了幾秒,悄悄躲進他的呼吸。旋轉的青草氣味翻湧出來。
“沒想到你也玩過。”
“嗯……”
師姐沒推開,溫霖自然不會主動放手。懷裡更滿了,甯蓁偏轉了頭,側臉枕在他沒受傷的肩膀上。
右邊,餐車玻璃倒映出兩人朦胧的身影。
“師姐,”他嗓音有些模糊,“我還有事想告訴你。”
“我在聽。”
“明天好不好?”
過山車又載來一陣喧鬧聲,狂風驟雨般降臨。甯蓁想用左手重新攀上他的背,不小心碰到單反,老機器晃了幾晃,沉沉砸中她的腿。
很疼,估計砸出一片淤青,但她沒表現出來,隻說了句好。
溫霖胸口仍然起起伏伏,虛弱的喘息讓人上瘾。甯蓁看向右側玻璃,他如願長高了,擁抱時要低身遷就她。
她喜歡那種略微前傾的弧度。
如果倒映的影子旋轉九十度,放倒……
太陽撥開雲層,照亮遊樂園中每一道縫隙,不知不覺,透明玻璃變得刺眼。
噌——!
腦海中擦過一簇尖銳噪音,像光線割裂玻璃。
她整個人霎時縮了一下,差點沒站住,兩隻手匆匆攥住他寬松的衛衣。
“……師姐?”
即使自顧不暇,溫霖也沒有錯過她的異樣。
甯蓁恍惚中撐起笑容:“你是不是好點了。”
他收緊雙臂,隐約流露出少年時的模樣。
“還沒呢。”
*
天黑了,玻璃中的倒影剩自己一個。
甯蓁忘了他們怎麼走出遊樂園,隻記得胃裡有撲騰的小鳥的羽毛,來來回回搖曳。她站在家附近的街頭發呆,身上殘留着他的溫度,皮膚下所有細胞都愈發敏感。
然後某一刻,腦中驚起危險的雜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