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來人聲音的那一刻,南問柳呼吸猛地一滞,幾乎忘了動作。
這個聲音她實在是太過熟悉了,曾經有多想聽到,如今就有多想逃避——該死,林之鶴怎麼會出現在雲嘉學宮?
幸好她站的位置剛好被書架擋住,上半身都落在陰影裡,林之鶴暫時沒有注意到她。沈珮狀似無意地向前走了一步,閑閑往書架上一靠,正好遮住南問柳的身形。
“在我學宮的地盤,殺我學宮的夫子,”沈珮涼涼地開口,“林少爺當真好大的威風。”
周慕言的屍體軟軟滑落,脖頸處噴出的鮮血灑了一地。林之鶴垂眸收劍,玄色大氅掃過滿地灰燼,衣擺上的暗金鶴紋被餘火照得流光閃爍,煞是好看。
他看也沒有看地上的屍體一眼,仿佛他方才不是殺了人,而是拂去一片落葉那麼簡單:“此人是我林家門客,自然當由我親手肅清。”
“真奇怪,我聽說林家家主最近得了重病,不能理事,族中事務都壓在了林少爺身上。”沈珮早就看他不順眼,繼續陰陽怪氣,“連上官彬的死你都不曾出面,現在居然對一個小小的叛徒親力親為?”
林之鶴終于擡了擡眼:“祭酒大人的意思是,我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他五官與林之钰有幾分相似,都是世家公子精雕細琢的骨相,卻不似後者那般鮮明張揚,而是淡淡的、冷冷的,總是讓人聯想到廟裡供奉的玉雕神像。那些被供奉了上千年的玉石沾染着人間的香火氣,也如他這般高高在上,不染凡塵。
隻是玉石雕不出這樣濃長的眼睫,更雕不出他垂眸時,眼尾挑起的那抹鋒利弧度——分明多了幾分活氣,卻比冷冰冰的塑像更教人脊背生寒。
這位林家新貴,是真的上過戰場的。
“不敢,我一個小小的學宮祭酒,怎敢對林家的事務指指點點。”沈珮道,“隻是覺得林少爺來得太巧,不像是肅清叛徒,倒像是……專程來滅口的。”
此話一出,室内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南問柳默不作聲,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容汐卻表現得對此事極為關心,一眨不眨地盯着林之鶴。她不似一般人那樣對林家帶有天然的畏懼感,反而向前跨出半步,指尖掐破掌心:“林少爺!先前周夫子說的,可是真的?”
林之鶴剛才那一劍不早不晚,偏偏卡在了周慕言說出關鍵信息之前,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當年的赤水灘一戰發生在戰局最為焦灼的時候,兩國的國力都禁不住再打下去了,但誰都不肯率先投降。經此一役,三百青翎衛全軍覆沒,客死他鄉,許多人連全屍都不曾剩下。北淩自以為滅掉了南景的精銳,正放松警惕、大肆慶祝的時候,南景的大軍悄然截斷了他們的退路。
以三百青翎衛的性命為代價,換來北淩大将枭首,與戰争最終的勝利。因此周慕言的“棄子說”并非空穴來風,隻是缺少相關證據,以及一直以來無人敢質疑世家罷了。
周慕言是林家的門客,說不定真的知道點什麼!
“赤水灘一戰,分析報告早已呈遞兵部,”林之鶴頓了頓,直接點破了容汐的身份,“公主殿下若是好奇,大可去問你皇兄。”
容汐在學宮内從來都是以普通學生自居,真實身份隻有寥寥幾人知道。若林之鶴不挑明,她就隻是個好奇心比較重的年輕學生,可一旦挑明,她就不得不考慮到學宮以外的事,失去了質問的資格——連她皇兄都隻能做個傀儡皇帝,乖乖服從世家的安排,她一個沒有實權的公主,憑什麼去質問林家的掌權人呢?
林之鶴音色清冷如檐上新雪,隻是說出來的話不是那麼中聽:“——倒是祭酒大人,縱容魔族奸細混入學宮多年,該當何罪?”
“學宮陣法每日辰時自檢,太虛八極陣更是我學宮之陣法大家親手布置。”沈珮溫和地笑了下,“林少爺若懷疑我玩忽職守,不如先解釋為何林家的門客成了北淩走狗?”
本就緊張的氣氛更加劍拔弩張,沈珮自知不是林之鶴對手,率先祭出了法器,萬一林之鶴突然發難,她也有喘息的機會。
靈力緩緩震蕩開來,先前未燃燒幹淨的符箓簌簌飄落。書架後面南問柳忽然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那是林之鶴衣袖上特有的味道,摻了白梅蕊與天山雪,曾經纏綿在她指尖發梢,如今卻裹着血腥氣直刺肺腑。她屏住呼吸,小心避開地上的障礙物,悄悄後退。
林之鶴忽然朝陰影處偏了偏頭。
“出來。”
殿内一片死寂,南問柳隔着書架望向他的眼睛,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林之鶴的時候,這人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臉上表情好像永遠不曾變過。不管是面對要置他于死地的殺手,還是面對誤打誤撞救下他的南問柳,目光居然是一樣的。
一樣的毫無感情,毫無波動。
那時候的他比現在更加冷淡,一句話很少有超過五個字的,對比起來現在已經算是很“熱情”了。
沈珮道:“林少爺許是看錯了,此處哪裡還有旁人?”
“三息。”林之鶴的劍緩緩出鞘,“或者我親自來請。”
身為林家的嫡長子,他自小就是繼承人的标準模闆,劍術卓然,心思深沉,永遠帶着世家大族的淡然和體面,與林之钰那個草包廢物截然不同。他修習的是林家代代相傳的雲鶴劍法,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出劍時能引來白鶴振翅。就連全盛時期的南問柳對上他,也須拼盡全力才能壓他一頭。
而如今的南問柳早已不比當年,她身懷舊傷,又剛剛和周慕言打過一場,此時靈力有些虧空,對上林之鶴的話不知會鹿死誰手,何況還有沈珮和容汐在場,她還要分神去保護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