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容汐提起,南問柳差點就忘了,南景原來還有個皇帝陛下。
這也怪不得她,南景的權利結構如此畸形,皇帝陛下的存在感實在是太低了。
她以前跟着學宮的前任祭酒去參加早朝,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世家的一言堂,林家家主林嶼墨身後站着烏泱泱一衆世家黨羽,不管他說什麼,下面都一群人附和。上官家和季家時不時插幾句嘴,而那些平民出身的官員則站在人群最後方,全程一聲不吭,像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
“......襄平江漕運自五月起就減收了将近三成,臣以為當從青州、梧州調撥......”
上官家的老狐狸忽然清了清嗓子,玉笏闆在掌心敲了敲:“林相此言差矣,梧州今春才遭了蝗災,青州去年又鬧過疫病,依老臣看呐——”
“不如從北境的軍饷裡扣些出來,橫豎今年北淩安分得很。”季家的人接過話頭。
這些東西根本不是南問柳能插嘴的,她覺得無趣極了,既然國事大權都掌握在世家手裡,那麼他們幾位家主幹脆關起門自己讨論得了,幹嘛非要把大夥都叫過來,就為了這點事啊?
好在南問柳的位置旁邊有一根朱紅色的柱子,她偷偷挪了半步,身子往上面一靠,就那樣站着睡着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悠悠醒轉,一擡眼便看見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陛下,也揉着惺忪的睡眼剛剛醒來。
南問柳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旁邊的祭酒立馬兜頭賞了她一個爆栗,她恍然發覺,原來朝會已經差不多要結束了,大殿内鴉雀無聲,隻有她這聲笑尤其突兀。
皇帝陛下比她大不了幾歲,先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世家的方向,确定後者沒有開口的意思之後,才說出了他今日早朝的第一句話:“你就是學宮這屆唯一的平民學生吧,你在笑什麼,是對林相的決策有意見嗎?”
林相,自然指的就是樞相林嶼墨了。
大景在國師江明昭造反之後,便不再設立國師一職。朝堂大權由樞相、軍司、财司掌控,分别對應林、上官、季三家。
至于皇帝陛下?無人在意。興許過幾年,這天下究竟是姓容還是姓林都不好說。
但表面上的恭敬還是要給的,南問柳連忙清了清嗓子,态度端正道:“臣不敢,臣隻是想起了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容衍似乎對她很感興趣,追問道:“是學宮裡的事嗎?朕聽祭酒說起過你,她說你在劍道上非常有天賦,将來一定是我大景的國之棟梁……咳咳……”
龍椅上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年輕的皇帝捂着嘴咳了幾聲,明黃緞面滑過鎏金雕花扶手,在晨光裡晃出一片刺目的燦金色。十二毓的珠簾後方,他的臉色蒼白得有些過分,幾乎看不出任何血色。
林嶼墨這才開口:“陛下聖體違和,不如早些回宮歇息。”
“林相說的是。”容衍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那朕就先回去了,各位聽林相的安排便好。”
他就這樣扔下了滿朝公卿,自己一個人走了。直到這時,他身上才有了些活氣,像是突然從傀儡變成了一個活人似的——南問柳懷疑,他早就在等着稱病走人了。
散朝之後,林嶼墨沒有直接離開,而是掃視一圈,然後朝這邊走了過來。
他看似随意道:“本次朝會特意邀請了學宮旁聽,之鶴沒有一起過來嗎?”
“林少爺在閉關參悟雲鶴劍法,暫時抽不開身。”
林嶼墨點了點頭,又道:“這位就是南姑娘?果然是一表人才,人中龍鳳。”
祭酒悄悄捅了南問柳一肘,南問柳猛地回過神,連忙俯身行禮:“晚輩南問柳,見過林相。”
“不必這麼拘束。”林嶼墨笑了下,這位萬人之上的樞相并非南問柳想象中那樣不苟言笑,反而十分随和,言談舉止就像個再普通不過的長者,“我們這些老東西已經上了年紀,往後的天下,終究還是你們年輕人的。”
南問柳面上恭恭敬敬,心裡卻大逆不道地想,那你倒是把手裡大權都讓給我啊。
“之鶴向我提起過你,聽說……你救過他的命?”
“回林相,是的。”
林嶼墨用笏闆敲了敲手心,道:“那确實要好好感謝你一番……你有什麼想要的嗎?但凡是我林家力所能及的,你盡管提出來。”
南問柳當然不敢把心中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她混迹市井多年,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的本領。比方說林嶼墨說這話并不是真的要什麼給什麼,隻是想向天下人表示林家知恩圖報,圖個好名聲而已。她要是真的順杆子往上爬,很容易給林嶼墨留下不好的印象。
所以南問柳道:“謝過林相好意,不過我想要的報酬,林少爺先前已經給過我了。”
林嶼墨挑了挑眉,難得來了興趣:“哦?什麼報酬?”
南問柳擡起眼,對上他的目光。
“我對他說,我想拜入南景學宮。”
——她要借着世家抛出的橄榄枝,然後一步一步,踩到他們所有人頭上去。
用一次救命之恩,換來以平民之身進入南景學宮的機會——這是南問柳一生中做過的最劃算的交易。
那時的南景學宮,全名為“南景昭文崇德太學宮”,隻對世家貴族招生。她身邊同窗盡是錦衣玉食的世家子,就連沈珮也是前任祭酒的侄女。她在其中是個格格不入的異類,所有人都把她當做林之鶴的附屬品,不曾正眼瞧過她。
卻沒想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孤女,比他們所有人都要驚才絕豔。她借着南景學宮的平台,自此扶搖直上,聲名鵲起。
十九歲那年,南問柳劍法大成,同輩之中無人能敵,就連林之鶴來了也要暫避鋒芒。後來與北淩一戰中,她更是孤身攔下數萬敵軍,一劍霜寒十四州,将滄瀾江幾乎攔腰截斷,再也無人敢質疑她天下第一劍的名号。
不世出的天才如流星劃過天際,刹那光芒萬丈,照徹四野,而後也如流星般猝然墜落,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