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把身體往消防車陰影裡縮了縮。
他現在能聞到中藥鋪飄來的氣味了,不是預料中的苦味,而是陳皮混着雪松的冷香。鋪門吱呀推開時,二十八個黃銅小抽屜在晨光中列陣,每個抽屜把手上都懸着枚小銅錢,在風中叮啷作響。
懸壺居挂了一個聊勝于無的門簾,布簾還在晃動,老掌櫃的驚呼已穿過晨霧砸了出來:“哎喲祖宗!袍子都燎出洞了還嬉皮笑臉!”
提姆借着收拾水管的動作側耳,聽見布料窸窣墜地的輕響,混着許醫生拖長的尾調:“陳伯,這是隔壁王嬸推薦的今年最時興的镂空刺繡——”
“刺你個頭!”
紫砂藥碾咚地砸在櫃台上,二十八個黃銅抽屜跟着叮當震顫,“後頭隔間有幹淨衫褲,紅豆杉櫃子第三格。”
老掌櫃的布鞋底啪啪拍着青磚地,提姆從布簾子縫隙裡看見老人正舉着雞毛撣子追打一團水汽氤氲的影子,“濕頭發要絞幹!姜湯在铫子上煨着……”
許醫生的輕笑像枚銀針,穿透雕花窗棂清淩淩鑽進提姆耳膜:“您老當是在熬孟婆湯?當歸三片,紫蘇兩錢,還偷偷加了半勺百花蜜——”
話音未落就挨了記撣子,老掌櫃的怒吼驚飛了檐角避寒的無辜麻雀:“把舌頭捋直了說話!當自個兒是百樂門的周璇?”
提姆的扳手突然卡在水管接頭。他當然知道周璇,布魯斯的黑膠收藏裡有整面牆的《夜上海》。
此刻隔街傳來的哼唱卻比留聲機更鮮活,許醫生踩着木樓梯的吱呀聲哼“天涯呀海角”,某個高音故意唱得搖搖欲墜,驚得老掌櫃又罵了句“小赤佬”。
當那件月白長衫重新晃進前廳時,晨光恰好漫過藥櫃頂端的八卦鏡,簾子也被勤勞的老先生挂了起來,藥鋪裡面一覽無餘。
提姆看着許醫生斜倚櫃台吹姜湯,袖子滑落露出的腕骨上纏着串奇楠沉香,蒸氣暈開他眉梢昨夜殘留的灰燼,像是冬日裡一束橫斜的梅枝。
老掌櫃不知道從哪裡又掏出一個手爐,絮叨着往他懷裡塞,然後被他用兩根手指推回去:“陳伯,您是想讓我喝湯還是端着這個手爐啊?”
“嘿你個混小子!”
提姆的喉結動了動。
消防隊長的大嗓門突然炸響:“那個實習生!發什麼呆!去把雲梯收起來!”
提姆的指節無意識摩挲着消防栓的金屬螺紋,掌心莫名滲出一層薄汗。
晨霧中,許醫生倚着中藥鋪的門框清點水桶,月白長衫的袖口沾着一片焦黑的灰燼,随他擡手動作簌簌落在青石闆上。
提姆注意到他數數的節奏很特别,每隔三下會用指節輕叩門框,像是某種無意識的計數強迫症。
“少了一隻?”
許醫生忽然擡眼看向消防車,眉梢微挑的弧度讓提姆想起曾經見過的一位古籍修複師的動作——精準,克制,帶着某種紙張脆弱般的謹慎。
老掌櫃的算盤聲在背後噼啪作響,提姆低頭避開那道目光,卻瞥見對方褲腳被燒出的小洞,邊緣焦黑的纖維下露出蒼白的腳踝。昨夜零下十度,這人赤腳套着皮鞋就沖進了火場。
消防車的警笛撕裂晨霧,提姆借着噪音掩護觀察懸壺居的門楣。烏木匾額被熏黑了一角,但整體完好得反常。隔壁福滿樓的招牌已經焦脆卷邊,而這間中藥鋪的雕花木門連漆皮都沒起泡。
很可疑!
“實習生同志。”
許醫生的聲音突然貼近耳畔。提姆猛地轉身,險些撞到消防車。對方不知何時繞到了消防車右側,遞來的搪瓷缸裡姜湯泛着琥珀色光澤。
“驅寒的。”他笑得溫和,可提姆看見他虎口指根關節處處有一圈淡白的繭——像是長時間用弓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