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青碧的内心劇烈翻湧起來,疑是自己聽錯了。她試圖靠近那囚犯,卻被沈路攔着,怒聲高喊:“管家,這麼冷的天,趕快送夫人回屋子裡去!”
遊青碧的目光依然落在那囚犯身上,她緊握着木樁的右手上,挂着一根早已看不出顔色的魚鍊串珠。
管家急忙上前,催促道:“夫人,随老奴回去吧,待将軍忙完手上的事,一定立刻就會回府來。”
遊登兒隻能眼見囚車中的人被堵住了嘴,嘴裡嗚咽着,随囚車離開,一雙眸子卻死死盯着她,滿是質疑、不解。
沈路親吻了遊青碧的臉頰,低聲道:“我很快就回來。”
然後飛身上馬,缰繩一勒,一行士兵便跟着他快步離去。
在管家的再三催促之下,姑姑裹着毯子将遊青碧擁着返回屋中,又用熱水反複擦拭她冰冷的雙手的臉頰,才讓她一身的寒氣漸漸散去。
聞着那股奇異的線香,她漸漸沉睡。
夢中,那關在囚車裡的人臉頰因肌肉的緊繃扭曲着,上面的每一條紋路掙紮着對她不斷喊:“遊青碧!遊青碧!遊青碧!”
是個女人嘶啞的聲音。
她手腕上的魚鍊不斷晃動着,發出“咚咚咚”的聲音,一下一下撞擊在她的胸口,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待到中午用膳,身邊的秀秀見夫人心緒不甯,有意想讓她開心起來,便道:“聽回來的人說,将軍虜獲了安燕一支精銳的部隊,七千多人就地斬殺,一個活口都沒留。天子高興,要在宮中設宴呢。”
遊青碧身子一僵,呼出的氣息中夾雜着渾濁與不安。
她放下手中碗筷問:“都……殺了?”
秀秀見遊青碧皺了眉,怕是自己說錯了話,立刻又道:“我也隻是聽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都殺了?
七千俘虜,就地斬殺,是怎樣一幅悲劇畫卷?
沈路不是這樣的人。
記憶裡的沈路是一個捕魚時連肚子裡有卵的魚也會放走的少年。
他的笑溫暖燦爛,笑聲清朗,如栖山的山間溪流,徐徐流淌。
可是現在的沈路,還有這偌大的将軍府,仿佛是虛構的世界,裡面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物既熟悉又陌生。
成為将軍的沈路,成為将軍夫人的自己,不再為自己捏緊被角的姑姑,不知道自己不喜歡吃酸棗的小啾,每日用線香讓自己沉睡的老婦,消失的栖山,再也回不去的小院……
還有誰,她忘了。
這幾年空白的記憶裡,她一定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那個囚車裡的女人為什麼會認識她,她手上的魚鍊為什麼自己會那麼熟悉。
想到這些,遊青碧頭痛欲裂。
姑姑和秀秀對她的照顧愈發細緻,連小啾都趕回了将軍府。
她愈發不安,隻覺身處幻境之中。
像是不受控制般,她乘着午睡之時,敲開了臨湖的窗戶,遊過湖心,換了一身衣物,經由後門朝着城西走去。
那裡是沈路任職的西郊軍營。
沈路出征之後,那裡僅有幾個年長的老者。每逢節日,她總是親自帶着仆人給那些留守在軍營的老者送些瓜果酒水。
所以當她出現在軍營時,指揮使立刻迎上前道:“夫人,您怎麼來了?将軍進宮面聖,不在這裡。”
沈路不在,她略感松了口氣,笑着道:“我知道,是他讓我來見見那個要犯。”
指揮使疑惑不解:“讓您來?他怎麼會讓您來?”
遊青碧笑容和善,如沐春風:“那要犯是個女的吧?是不是軟硬不吃?”
指揮使“哼”了一聲:“何止軟硬不吃。将軍把她十根手指都碾碎了,她硬是不說半個字,現在就留了半口氣,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遊青碧強忍着不适,笑着道:“所以将軍才讓我最後再試一試。”
指揮使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遊青碧又道:“我隻和她說說話,若你不放心,可讓人跟着我。”
“我是怕那人傷到夫人。”
遊青碧笑得明豔端莊:“你都說她快要死了,怎麼會傷到我呢?再說了,要是萬一我說服了她,她肯說點兒什麼,那我們也不算白忙乎,對吧?”
至今沒有從那女人口中得到半點兒有用的消息,沈路也頗為惱怒,想必也是想盡一切辦法最後試一試。
指揮使猶豫片刻,這才道:“那我派人保護夫人。”
走近地牢,血腥氣撲面而來。
空氣中彌漫着難以名狀的惡臭,是身體被烙焰炙烤後留下的餘燼。
遊青碧随看守一路前行,一直到地牢最深處,打開一個又一個的門闩,才看到了眼前的要犯。
地上的血迹或深或淺,或幹涸或濕潤,或滴落或飛濺,是被嚴刑拷打後留下的殘酷證據。
她粗糙的臉上全是血迹,已經結成了痂,像幹枯龜裂的深褐色淤泥。一條舊傷自額頭向眉骨處筆直劃去,傷口的疤痕增生,愈合成了一條淺淺的肉瘤。
她的手已被碾得粉碎,血瘀凝結着,刺得雙目生疼。手腕上卻依舊挂着那條讓遊青碧心緒不甯的魚鍊。
似乎是感覺到有人來了,她微微睜開眼,費力擡起頭,在見到來人是遊青碧時,已沒有了之前的震驚。
她吐掉了口中的血水,啞着嗓子問:“你……是誰?”
遊青碧有些怕她,怯怯地問:“你怎麼認識我?”
女囚氣息微弱,目光肆無忌憚地将她打量一番:“不認識。”
“但是……我聽到你喊我叫遊青碧。”
女囚陰翳的眼眸像是要将她看透。明明是将死之人,明明受盡了磨難,那張臉上,卻帶着不屑和憤恨。
這張臉和她認識的遊青碧一模一樣,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膚質,連鬓角的位置都一樣。
可那雙眼睛,卻沒有一絲熟悉的影子。
一模一樣的人,一模一樣的名字,為什麼那麼陌生?
女囚艱難開口道:“你把你的右手手臂伸出來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