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龍宮。
禦書房。
摩昂斂着袖,從棋盒中取了一枚白子,再看了看棋盤上的局勢,索性再取了一枚白子,放在棋盤右下方。
敖閏把玩着海藻般的秀發,笑道:“為何投子?”
摩昂呼出一口氣,斂了斂眉,又有些難以企口:“...母王,兒臣有些心神不甯,無法集中精神與母王一較高下。”
敖閏倒是好奇:“你在擔憂什麼?”
摩昂看了敖閏一眼,似乎覺得有些僭越,又把目光挪向他處。
幾乎是滿臉的糾結。
敖閏很有耐心,也不催促。
摩昂在心頭搓撚幾許,還是覺得,這件事應該問問母王的意見:“還請母王寬恕兒臣口不擇言。不知母王對丙兒的情況如何看待?兒臣,是為他感到心神不甯。”
敖閏反手敲敲矮幾。
無言之意很明顯——說清楚!
摩昂沉下一口氣,小心地道:“他...到底是誰?”
垂下眼去:“兒臣也不怕得罪伯父。前些年,到東海去與丙兒談生意。他...看上去的心智,根本不像一個孩子。每每與他交談,兒臣總感到有些許不适。母王今日從東海回來,衣裙上沾有海葵,應該是陪伯父去過歸墟。伯父他...對歸墟似乎有一種非常獨特的情感。若去,十之八九是為了丙兒。兒臣曾經見過伯父那種很難去形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丙兒,又像是在看着虛空。兒臣自認沒有那個看明白的本事,隻是始終覺得那是一種似乎能夠讓天地都黯然失色的悲傷。兒臣不知道,伯父在悲傷什麼,仿佛伯父的魂靈都不在了。”
敖閏目光一滞。
丙兒嗎?
玉帝交還龍蛋的時候,她也确定就是丙兒。
她帶過甲兒,照顧過乙兒,也陪伴過懷着丙兒的姜氏。
但...靈珠...
鶴童曾說過,那混元珠根本不是什麼法寶。
其實就是一堆靈氣。
分為不同的屬性。
隻是因為有自行吸收靈氣的能力和強大的能量,難以駕馭罷了。
混元珠,就是天尊摘星化鼎,開生門而煉。
實在很像他們海裡的蚌殼,産生的珍珠。
得到的珍珠,隻需要将其碎化即可。
但若沒有碎化,噎死了,那是你自己沒福氣。
丙兒...
大哥當初找姜氏的時候,就是特地選的純血的龍族。
這肯定是父王臨終前的遺命。
因為大哥就是純血龍族。
其力量吞吐山河,波瀾壯闊。
并不像她,因母親是海蛇,除了更加柔韌外,攻擊上就被削弱得多,隻能投機取巧,煉制裂空爪。
當然,父王的心思也能理解。
位置是要傳給大哥的,那麼就必須保證血脈純淨。
如此,方能延續那般強大的力量。
龍族,也需要強者才能守護。
因為純血,故而能力也會被幾乎複制粘貼般的遺傳。
大哥是水屬性。
甲兒,乙兒也是。
大哥用刀。
這兩個小崽子用的是劍。
還是...對劍。
隻是,大哥肯定不知道這個事情。
這兩個小東西背着大哥纏尾巴不知道多少次。
姜氏...
知道與不知道,都不重要。
王族傳承,非要說感情裡跟權力沒關系,這比說玉帝是個女人都更加荒誕。
知道,也會當不知道。
不知道,那更好。
丙兒,自然也是水屬性的。
但靈珠吸收的靈氣,是冰屬性。
申公豹又着重往這方面教。
縱然申公豹遺傳了申正道的雷屬性。
大概丙兒自一開始就認為其是冰屬性的。
丙兒的能力自不必說。
畢竟遺傳的是大哥。
大哥年輕時那一手龍牙刀,她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是怎麼一刀下去,幹翻千軍萬馬般的魑魅魍魉。
然而,丙兒的武功...實際很奇怪。
就像憋着憋着似的。
想用冰屬性的,但力量抽調不到那麼多,威力也發揮不出來。能夠感受到的威力,純粹是使勁卷出來的。
實際上,卻仿佛是在提前透支一樣。
想用水屬性的,有想法,但不會。
這就好像把丙兒給切成了兩半。
她得承認,申公豹是對丙兒傾囊相授。
但豹子是豹子。
龍是龍。
這是兩個不同的物種。
有些事,是翻越不了的藩籬。
自靈珠被注入龍蛋之後,丙兒一出生就是人形。
當時,都讓她吓了一跳。
這不是一條龍正常生長的過程。
她想過,是不是因為大哥含化了千年,讓屬于大哥的妖力被龍蛋吸收,造成了這種情況。
但沒有曆史去佐證這麼一件事,她無法做下定論。
一條正常的龍,從成為蛋開始,要經曆三年懷蛋。一朝分娩。三十年孵化。破殼。十到十五年襁褓。逐漸長大到正常體型,勤加修煉,幻化人形。
龍的情況不一。
雖有不同,但也不會過于離譜。
丙兒,是一個相當的例外。
自丙兒破殼而出之後,申公豹忙裡忙外準備蚌殼床,夜明珠,珊瑚書桌,枯木寬椅。
她大哥就那麼閉着眼睛,随申公豹怎麼折騰。
隻要丙兒能夠有個栖身之處就行。
甚至來說,隻要不暴露身份,申公豹帶着丙兒去其的住處都可以。
大概這就是男人帶孩子,活着就行。
說來也是,姜氏生了甲兒乙兒。
她大哥除了種地,其他事情一概不管。
每一年甲兒乙兒長高了多少,不知道。
甲兒會做根雕,乙兒會做琉璃盞,都不知道。
就朝堂的那一堆破事兒。
隻是知道逗一逗孩子。
尚在襁褓之時,想起了抱一抱。
連孩子喜歡吃什麼菜,都隻有個大概印象。
對習武倒是頗為上心。
大概也是希望把椅子交給這兩個孩子。
沒有好的武藝傍身,肯定不行。
丙兒...她大哥就沒有抱過一次。
她知道,這是姜氏的最後一個孩子。
若當真靈珠能夠一雪前恥,那麼丙兒也将是下一任東海龍王。
她大哥這樣為了讓孩子獨立,為了讓孩子有主意,為了讓孩子始終居安思危,而不給一個肢體接觸,她...大概也是理解的。
因為她對她的大兒子——摩昂,也是這麼做的。
隻有這樣,才能有合格的繼承人出現。
甚至來說,朝堂上的對手出現。
鬥鬥鬥,無休無止,也其樂無窮。
但丙兒實在可愛。
她常常都為這個孩子蹙眉。
害得她都長了‘川’字紋。
萬龍甲一事,其實她...早有預計。
她知道,她的大哥有私心,畢竟那是姜氏留給其的最後一個孩子,還經曆了那麼多颠簸,就連她都感到心疼。
她當然是心甘情願給丙兒鱗片的。
但作為曾經在朝堂上幾乎鬥了千餘年的老對手,她知道,她的大哥在做怎樣一件殘忍的事。
那是一種魂魄敕令。
隻有完成,才能解脫。
沒有完成,那就是一輩子的十字架,永遠背負,哪怕魂散天地。
在帝王心術這一塊,有時連她都要對大哥甘拜下風。
大概因為是龍,本就沒有人性,也沒有人心吧~
她那時,甚至是感到震撼的。
尤其提到哪吒的時候,丙兒那種鮮活的表情。
她暗暗感到,這是徹底完蛋了。
無論現在她怎麼去想這靈珠和魔丸的事情,但在那個時候,魔丸與靈珠就是應該在一起的,沒人能夠分開,沒人能夠斬斷這樣的羁絆。
那麼,這天雷咒施下給魔丸與施下給靈珠有什麼區别?
不一樣是兩個都要挨嗎?
天雷...
對于龍族來說,什麼都不是。
原本龍族就會行雲布雨,驚風火閃。
區區天雷,能奈我何?
就連她也曾在修煉遭遇瓶頸的時候,活生生引來天雷,涅槃重生。
縱然丙兒還小,但也最多就是鱗片被炸到飛起,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
估計還會用袖子擦擦臉,覺得那模樣醜醜的,真糟糕。
這并沒有什麼。
但靈珠的話...
幾乎的,在這個事情上,也沒什麼可争議的。
因為靈珠,丙兒必殁。
在這種情況下,有時她也會去想,還要萬龍甲作甚?
可能是一種...知道結果的賭局。
申公豹生長的環境,以及其父親的執着,還有玉虛宮的種種,造就了唯利是圖,急功近利,以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當申公豹撕開空間之時,她并不意外。
因為申公豹的能耐也就那樣。
甚至來說,在某時某刻她還在想,申公豹心機頗深。
天雷都沒有毀去的魔丸,那就要想辦法去彌補這個事情。
但已經擁有了裂空雷公鞭,申公豹卻根本沒有盡力去破開結界獸的結界。
結界獸的弱點就在腿上。
結界獸手中的那個弧叉是能夠組建結界的關鍵。
隻要鞭子往結界獸的腿部一掃,立刻破綻就出。
再連連抖上幾次鞭子,碎了結界獸也是輕而易舉。
但偏偏的,申公豹那是被逼無奈啊~
表面是給一個消滅魔丸的機會,實則是把這麼一件事無論如何都與其沒關系做到極緻。
以及在暗中傳遞着,天雷降臨,是敖丙自己要沖上去造成死亡這麼一件事情的,把其的不作為撇得幹幹淨淨。
有時,她都覺得,或許大哥能夠跟申公豹合作,是臭味相投吧~
那個時候的丙兒,揮舞着手,連連喊着,不要不要。
但她卻感到冰寒徹骨。
一個泥娃娃也敢在那裡愣充純血龍族嗎?
魂魄...
融入了靈珠,又怎麼能夠算是純血龍族呢?
那時候的她沒有猶豫。
但她也不曾想到,竟然那個泥娃娃還是個自身難保的樣子,竟築起冰牆來抵擋他們。
她又有了一瞬的怔愣。
冰牆...
這是丙兒啊~
丙兒築起冰牆,就是本能利用水性,再以冰屬性凝結。
她曾見過,丙兒在大哥面前展示。
所以...
當然,她更沒有想到,居然大哥的魂體沖了出來。
她愣了。
這是要做甚?
不是其實都已經預計到了麼?
他們兄妹倆鬥了千年啊~
她能夠不知道她大哥的手段麼?
冰牆碎裂。
裸露出那樣一張倔強的小臉來。
冰錘亦是應聲而碎。
大哥直接沖了過去。
她也是龍,水與魂體混合,也能看到被遮擋的那張倔強小臉。
怎麼...
是啊~
丙兒的眉毛顯然要鋒利一些。
跟甲兒乙兒一樣。
都是遺傳大哥的刀眉。
隻是畢竟她也隻見過這幾個孩子小的時候,還沒有機會見到這幾個小娃娃成熟到像大哥一樣。
毫無疑問的是,這幾個孩子成熟之後,肯定是與大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畢竟是純血龍族。
會遺傳那種驚心動魄的帥氣和硬朗。
丙兒...大概是最像大哥的。
明顯甲兒乙兒在骨架上,還是多沾了一點姜氏的味道。
要稍微臉頰圓潤一些。
沒有大哥那麼刀削斧鑿。
而丙兒,縱使年紀還小得很,但與大哥是幾乎一樣寡薄的側臉,連點嬰兒肥都隻是在剛剛爬出殼子的時候才有。
這個時候,她看到的那張臉,她總感到她好像是看到了換了個發色的甲兒乙兒。
果然...
這些能夠上天入地的仙人,也沒法複刻麼?
大哥像抱嬰兒一樣地抱着丙兒。
曾經,大哥也這樣抱過甲兒乙兒。
隻是...這其中到底有多少父慈子孝,也隻有大哥自己才知道了。
但偏偏的,這是一個喜歡算糊塗賬的。
就是不知這自欺欺人是不是在不斷疊甲了。
絕望破音...
呵~
當年那麼慘烈,乙兒連屍首都找不到的時候,大哥不也隻是在那裡沉默不言嗎?
就算已經家破人亡,不也隻是就沉寂了須臾,又投身戰場嗎?
或許,連那須臾的沉寂,都可能是一種幻象。
一體雙魂,不能兼容...
大哥,你好不好笑?
那個時候的哪吒也是個泥娃娃,無論兩者是否與混元珠相關聯,不根本不影響嗎?
真像個...失去唯一孩子的獨父...
玉液瓊漿要搶?天庭都要照闖?
她當然相信大哥有那個能力把天庭攪個天翻地覆。
龍是獸。
是百鱗之長。
掠奪,是天生的本性。
但她不明白的是,大哥到底在忌諱着什麼,用了這麼愚蠢的法子,将所有人都拉下深淵。
畢竟也曾經是對手。
她總感到,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但無論事情的真相如何,在那時那刻,她是恨的。
玉帝對大哥簡直就差沒有把——能不能把姜氏休了?咱倆過日子!——給寫在腦門兒上了,需要闖天庭嗎?
難道不是直接把丙兒給抱到玉帝面前,玉帝就會一面傷傷心心的,咱兒子怎麼變成這樣了?一面又急匆匆地跑去玉虛宮讨要?
有時,連她都有些心疼玉帝。
這就是愛而不得啊~
慘烈的戰事還沒有拉開序幕之時,玉帝偶爾也會到她的西海來。
但她卻一點都不希望見到這個玉帝。
一點君王的樣子都沒有。
在她那裡,隻知道噸噸噸地喝酒。
喝完了,就在那裡絮絮叨叨。
什麼姜氏到底有哪裡好?讓那個渾蛋那麼神魂颠倒?朕就這麼不行嗎?不就是個純血的龍女嗎?朕還是天地孕育的玉帝呢!長那~麼~大一雙眼睛,是擺設嗎?朕那麼大~一個,就看不見嗎?想要你兒子封神登天,給你個被天庭都認可的機會,你都不要!有病是吧?就連讓朕抱一下乖崽,都藏着掖着的!生怕朕給你嘎了是吧?嗚嗚嗚~
每一次,那都是噼裡啪啦的,簡直就差沒有把——敖光,你他媽就是個大豬蹄子!就是個大渾蛋!就是個冷血無情的獸!——給寫在臉上了。
罵完了,又開始哭。
哭來哭去的,都是為什麼愛一個人這麼痛苦啊?給點回應,會死啊?朕都要把一顆心掏給你了,你看一眼都嫌多餘,是吧?朕哪裡會傷害你的孩子?朕疼愛都來不及~這天下,遲早是朕的~你兒子是朕的義子,以後誰敢動你,看朕不把他碎屍萬段!
一個大男人,就在那裡哭哭啼啼。
煩呐!
西海又不是你情緒的垃圾桶~
叽歪個嘛?
她可還從來沒看到大哥哭過呢~
每一次的,大概都像是送瘟神一樣,把玉帝給送走。
也每一次都期待這家夥兒可千萬不要再來了。
能給她煩死~
但氣性下去,又覺得玉帝可憐。
喜歡,就直接A上去啊!
哭哭啼啼的,作甚?
龍族隻喜歡強者。
不夠強,連□□的權力都沒有。
又一想,就玉帝那個樣子,A倒是能夠A上去,但估計都要遭大哥給像拎小雞似的,扔一邊去。
确實是與其傷痕累累,不如下次再戰。
雖然大哥确實是令人心動,但像玉帝喜歡到這麼卑微的,愛本尊還不夠,還要愛屋及烏,對她來說,也真的叫歎為觀止了。
玉帝哭哭啼啼之時,幾乎每一次都要提到大哥的孩子。
有一次甚至是提到了,給個閑職,但大哥不幹。
隻是,那個時候,甲兒統領禁軍,哪裡有時間去天庭幹個閑職?
縱使挂個名頭,大哥都不幹。
這也...
或許,是大哥不稀罕吧~
也可能是龍生中有了屬于自己的孩子,以及東海是要交給甲兒乙兒的,就沒有想法吧~
至于大哥到底怎麼想的,她不知道。
隻是在冥冥之中想到,她這個大哥是不是給玉帝灌了什麼迷魂湯。
讓玉帝這樣如癡如醉,被兜頭一盆冷水澆下,都還要說再來一盆。
當真...
後來,混戰,丙兒不知所蹤。
她第一個懷疑就是玉帝将丙兒帶走了。
龍蛋縱使堅固,但又不是金玉之器。
仍舊脆弱。
那麼混亂的局面,若是玉帝沒有在她面前演戲的話,基本上就可以确認丙兒是安全的。
她大概...也許是放下心來。
再後來,玉帝也确實交還丙兒。
那時候,她是徹底地放心了。
如此模樣之下,難道不就是大哥免開尊口,都能讓玉帝将這個天下奉上麼?
更何況是區區玉露瓊漿?
果然...太乙說,能夠兼容。
她在心下冷冷地笑了笑。
多有意思啊~
分明是不同的人,還能兼容?
這是不是已經宣告了丙兒的死亡和哪吒的死亡?
魂魄...
呵~
申公豹那個神哉哉的模樣,怕是早就想好了補救方案吧?
就這樣,還撇得清根本就沒有在破壞結界獸結界時候的不作為嗎?
重塑...
哈哈哈~
區區一個泥娃娃,有什麼不能重塑的?
升仙考試?
有意思~
申公豹,你腦子是進水了,還是進水了?
确定這樣不會暴露靈珠的事?
當丙兒的魂魄,更進一步說靈珠的魂魄融入那個泥娃娃之後,泥娃娃額間的印記,有變化嗎?
從魔丸替換成了靈珠嗎?
在這種情況下,你們玉虛宮那麼牛逼的,恨不得掌控六道輪回,還發現不了?
呵~
大概率整個玉虛宮都是瞎子~
從實際上而言,太乙的辦法是最好的。
能夠把所有不可控的因素,控制在有限的範圍之内。
隻是...這申公豹果然大概也許和大哥是同步的心思吧。
竟然說出——天尊豈會救龍族之子?
你這靈珠都已經與魔丸一體雙魂了,救與不救,有何區别?
更何況,天尊要留下的是靈珠,靈珠都已經融入了丙兒的魂魄,誰還能逆轉這麼一件事?
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