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雨當夜,他便覺得有些發熱發昏,當時想,白日一定去抓些藥來吃,但是天亮以後,他又不覺得難受了,因此便把藥錢省了下來。
這實在是一筆虧本買賣。
善來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時候燒起來的,隻知道第三日清晨時候,父親已經燙得像燒着的炭。
大夫來了,鄉鄰也前前後後地來,七嘴八舌地出謀劃策,也着手幫忙,可是姚用的病絲毫不見起色。
裝錢的罐子砸碎了,新收的稻谷裝到了車上,鍋裡總熬着藥,煙囪不住地飄煙。
善來也去廟裡求藥。
一步三叩首,頭磕破,鮮血染紅石磚,求來佛祖座前的一捧香灰。
姚用喝了香灰水,病仍然不見好轉。
受了他恩惠的那家人,拿出了全部的家當,報答他,他一個錢也不要,人家丢下錢離開,他又要善來送回去。
他心裡清楚,這一回隻怕在劫難逃,實在不必連累旁人。
隻是對不住女兒。
一日,黃嬸子,一個有錢精明的寡婦,來到姚家,一邊抹淚一邊說話,說父女兩個命苦,蒼天不長眼,好人沒好報,後來又說起說她自己的苦,丈夫早亡,婆母又是個厲害人,磋磨她……最後講,她願意接善來到自己家去,一定把她當親女兒養。
黃寡婦有個兒子,黃家的獨苗,生下來就是傻的,現今十一歲,過分的肥癡,豬一樣。
這是趁火打劫。
善來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兒,盡管長在貧寒之家,卻是鮮花一般的品質,白,白得晶瑩通透,隻臉頰泛紅,粉團似的,眉目鮮明,俏麗輕盈。
人都講,姚老伯好命,那麼一個女兒,日後說不定能嫁個縣令呢!後半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現在,姚老伯眼見是沒有後半輩子了,所以他花顔玉質的女兒,做不成縣令夫人,隻能給肥豬似的傻子做老婆。
簡直糟踐人。
黃嬸子開了一個口子。
癞蛤蟆也想吃天鵝肉。
旁人也都坐不住了。
他們雖不如黃寡婦有錢,兒子卻是齊整人,不傻,還能做活。
不過是添一碗飯的事,甚至都不需要一碗,半碗也就夠了。
家裡有兒子還沒娶親的人家,不管他們的兒子是三十歲,還是正在吃奶,都想着接善來到自己家去。
他們在病重的姚用面前争搶,甚至大打出手,村老來了也不收手,最終把姚家砸了個稀爛。
人鬧完了,也就散了。
一片狼藉裡,姚氏父女默默無言,相對垂淚。
沒了父親,小女孩何去何從?哪裡有她的容身之處?她能否活得下去?
這孩子一向心事太重。
姚用決心做些什麼,他想這個女孩子堅強勇敢地活下去。
姚用有一個在心裡埋藏了多年的從來不曾告人的秘密。
今日他打算告訴眼前這個女孩,給她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就在他要開口的時候,突然又有客至。
春燕,宋家的四女兒,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早幾年被家裡人賣到城裡大戶人家做奴婢,當年她離家的時候,善來到她家裡,送給了她十三個雞蛋。十三個雞蛋,善來攢了半個月。
宋家孩子多,男孩尚且不值錢,何況女孩兒?野草而已,生下來就不管了,姊妹們在一處,争這個,搶那個,春燕小,這個争不過,那個也搶不過,所以骨瘦嶙峋,從來沒有漂亮過。
現在卻不一樣了。
高挑,豐滿,穿紅着綠,施朱敷白,佩金帶玉,所到之處,璀璨生光。
她還記得當初的那十三個雞蛋。
“姓黃的真是瘋了!真敢想!善來跟我走吧!到劉府去,少爺那裡正缺一個伺候筆墨的,他們到處尋摸人,找了一個多月了,沒找到合适的,你準保行!你跟我去吧,别叫他們糟踐你!得了錢,抓好藥給姚叔吃,你隻這麼一個親人,怎麼着也得留下他啊……”